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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0-01-09 11:19:46

川流不息

川流不息 佚名 著

连载中 李嘉瑞李嘉祺

川流不息男女主角为李嘉瑞李嘉祺,由佚名最新创作,目前正在连载中。全书主要讲述本书描写了抗战前川西平原军阀混战、***烟泛滥成灾、人心人性大面积滑坡堕落的乱世乱相,抗战全面爆发,装备落后而羸弱的川军出川抗战,一路遭受的冷眼、所经历的惨烈牺牲,从历史、社会和人心深处,从国家政治生态和民族精神内部,冷竣观察和反思了70多年前那场灾难深重的民族救亡战争,深刻揭示了“国难是民族所有个人的命运之难,国殇是民族所有个人的精神之殇”的道理,对战争与人、战争与民族、战争与人心人性救赎这一重大主题,进行了有益的探索。

精彩章节试读:

这天晚上,睡在大太太屋里的李嘉瑞,竟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做了一个关于花的梦。

自从年前收了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春芹做了妾后,他就没到大太太屋里来睡过了。他把所有的夜晚和精力,都花费在了春芹身上。可是,纳妾的那股新鲜劲儿过后,他才发觉,无论是大太太碧云,还是二太太春芹,都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女人。碧云的身子本来就弱,五年前生女儿荷香时,又落下了哮喘的毛病,他在床上稍一折腾,她就满脸涨红,喉咙里像噎着一颗鸡蛋似的出不了气,大瞪着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好像立马就要在他身体下面昏死过去一样。春芹倒是壮实,经得起他冲撞折腾,但人却呆笨木讷,不解风情。有时他想变个花样,她竟不让,抱着被子掩住身体,缩在床角远远地躲着他,仿佛他要拿刀剐她似的。实在被他逼得急了,她就抬出老太太来压他,说老太太早就给她交代过了,不让他胡来。甚至还说,老太太让她来给他做小,就是要收他的心。李嘉瑞哼哼地冷笑,心想,就你这样一个呆瓜粗笨的婆娘,还想收我的心?收你妈个鬼啊!恨不得一脚将她踹下床去。

可问题是,后来春芹怀孕了,请来镇上的郎中把脉,说是怀的男胎。这下春芹就得意了,不仅跑去给老太太报了喜,受了老太太的奖赏,回来后还跟他分了床,将他的铺盖抱到外间的书房去,再也不准他进内屋来上她的身了。就连中规中矩轻手轻脚的老一套,也不让。她倚在床头上,摩挲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骄矜地说:“老太太已经跟我吩咐了,要我好好保胎。她还等着抱孙子呢!”然后就斜睨着眼睛去看床下的李嘉瑞。李嘉瑞气得咬牙,但又拿她没法,只得飞起一脚踢在床板上,转身去了大太太碧云的睡屋。

碧云的睡屋就在后院,转过一条暗香浮动的花廊即到。

碧云正坐在屋中的茶桌旁绣花。她手里持着一个圆圆的花绷子,就着摇曳的烛光,一针一线地往绷直的白绢上刺着一枝牡丹花。李嘉瑞记得,在跟春芹圆房的前夜,他最后一次来碧云屋里过夜时,她就开始绣这枝牡丹花了。可四五个月过去了,她还没有将它完成,那白绢上除了艳红如血的几片花瓣外,还没有绣出绿色的茎叶来,而旁边那只翩翩飞翔的蝴蝶,还只是墨笔勾描的底稿。他不明白,一枝并不复杂的牡丹花,需要花费这么多时间吗?她怎么老是将它绣不完呢?

李嘉瑞站在屋门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意思是通知碧云,他来了。

碧云抬头见是他,脸上竟没有露出丝毫的惊奇和兴奋,只是淡淡地招呼一声:“你来啦。”然后就丢下手中的花绷子,起身去整理床铺。床上只有一条被子,她便拉开橱柜,加了一条。床上只有一只枕头,她就找出一个空心的枕套,往里面塞了一件冬天穿的棉袄,放在了床头。之后,她就坐在床沿上,垂着眼帘,一颗一颗地解旗袍的襻扣。她从大腿右侧的开衩处解起,一直解到脖颈下面。整个过程,碧云都不说话,也没看他一眼。她将自己精赤条条地摆放在雕花大床上时,也是面色枯寂,两眼紧闭,仿佛她即将承受的并不是夫妻之间的云雨之乐,而是一种痛苦的刑罚。这就让李嘉瑞十分气恼。他走过去拉过被子盖在她惨白的身体上,说:“你别这样。我又不是来催命的!”然后就裹着衣服,躺在了碧云脚下。

躺是躺下了,可李嘉瑞的心里却无法平静。他不住地摇头叹气,对自己的男人生活充满了怅惘与愤懑。虽然时已初夏,但川西平原乡间的夜晚,还有几分沁人肌肤的凉意。李嘉瑞就躺在那股清寒与寂寞中,自怨自艾着。

不久,外面就下起雨来。先是零星的雨点打在屋瓦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雨点就密集起来,连成一片,窸窸窣窣地打着屋外的花树与芭蕉叶子。再后,雨水就在屋顶上汇成了溪流,顺着屋檐不停地往下泻落,窗下的地沟里便传来了“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同时传进屋里的,还有初夏雨夜的潮湿和忧郁。

李嘉瑞撩起被子,盖在身上。他即刻闻到了一股混合着老木头气息的霉味。他皱起眉头。他觉得他身边的一切,包括他的心,都在发霉。

这就让李嘉瑞倍感孤独和哀伤。他躺在绵密的雨声和清寒的夜气里,止不住想起了一个温暖美丽的名字:小花蕊。

今年开春的时候,他到县城找当团长的大哥办事,顺便跟着酷爱川剧的大嫂去楼外楼戏院,看了一出叫《玉堂春》的折子戏。他自来对看戏没有多大的兴趣,但对台上演戏的人有兴趣。不久,他就发现一个新出道的小戏子,扮相很嫩,声音也很嫩,如同一只刚会展翅的红嘴雀,穿着一身红衣绿裤,在台子上翩翩飞舞,呦呦歌鸣。他发觉,这小戏子特别的招人喜欢,惹人怜爱。于是散了戏后,他就赖在座位上不走,望着已经拉上了幕布的戏台***。旁边的大嫂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起身过来,撞着他的膀子说:“老二,你是不是让那个小花蕊迷住了,想到后台去看看她呀?”李嘉瑞的脸唰地就红了,赶紧否认道:“哪里,哪里噢,我……我只是觉得她……她演得好。”大嫂抬起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嗔骂道:“你这个鬼脑壳里在想啥,我还不知道!”然后就吩咐戏院里跑堂的伙计,去街上买来一只硕大的花篮,送到了后台。

小花蕊是第一次登台演出,自然需要人捧场,而送花篮的又是县城驻军团长的太太,这便惊动了戏班老板。戏班老板受宠若惊地从后台跑出来,亲自将李嘉瑞和他大嫂迎了进去。

小花蕊正坐在一张案桌前卸装。铅华退尽,她的稚嫩和娇丽全都显露出来:两道弯弯的秀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人时倏然一闪,又立马躲了开去,眼角眉梢,全是小女孩儿的娇羞和胆怯。她的皮肤细细的、嫩嫩的,白里透着粉红。她的嘴唇肉嘟嘟、红艳艳的,就像刚剥开的汁液丰沛的果实,闪烁着鲜亮泽润的光芒。

李嘉瑞当时就看呆了。他止不住想起了他家后花园里,被雨水打湿的红樱桃。他望着那颗鲜嫩欲滴的“红樱桃”,不觉产生了一种摘取和咀嚼的欲望。

大嫂见他这副痴迷的模样,捂住嘴哧哧地笑起来,对旁边的戏班老板说:“我这兄弟是个花痴,一见到漂亮女人,就这傻样。”

小花蕊也掩着嘴,哧哧地笑。还飞快地撩起眼帘,瞟了他一下。

李嘉瑞的心里,顿时像羽毛扫过似的,泛起了一种怡悦瘙痒的感觉。

出了戏院,李嘉瑞还有些恍惚。大嫂拍着他的肩头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人家才十六岁,身子还没长熟呢。再说,我已收她做了干女儿,有啥好事,也轮不到你了!”

李嘉瑞没有听见似的,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恍惚里。他抬头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小花蕊,小花蕊,她咋取了这样一个艺名呢?”

大嫂得意地笑了,做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九百多年前的时候,河西的徐家渡,出了一个大美人,被成都的后蜀皇帝选去做了妃子。史书上说,这妃子长得娇艳无比,‘花不足拟其容,唯以花蕊饰之’,所以,大家都叫她花蕊夫人。”

“花不足拟其容,唯以花蕊饰之,唯以花蕊饰之……”李嘉瑞反复念叨着大嫂的这句话,脸上现出梦游般的神情。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正在抽芽,有的枝丫上已经长出了拇指大的新叶。李嘉瑞望着那些在春风中娇嫩伸展的新叶,禁不住想起了小花蕊的一颦一笑,想起了她粉白的面庞和鲜红的嘴唇。他觉得,用小花蕊来做艺名,对她是再恰切不过了。

于是,小花蕊就像一粒飞来的种子,落进了李嘉瑞的心里。

这天晚上,李嘉瑞躺在雨夜的清寒与寂寞中,眼前晃动的全是小花蕊的影子。花不足拟其容,唯以花蕊饰之。他想起了桃花的蕊,李花的蕊,芙蓉花的蕊,海棠花的蕊……这些娇嫩艳丽的蕊,仿若风中颤动的羽毛,轻轻地拂着他的内心。他的心里,再次泛起了那种怡悦瘙痒的感觉。他沉迷在这种漾动的愉悦中,想象着自己将鼻尖凑近这些娇艳的花之蕊时,所能闻见的清幽动人的芳香。

这时,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变成了催眠曲,地沟里的气泡声就变成了某种悠远的嘀咕与呓语。李嘉瑞带着对花与蕊的想象,进入了梦乡。

梦里同样出现了花与蕊的形象。但让李嘉瑞惊奇的是,梦里之花并非他日常所见的那些桃花、李花、芙蓉花、海棠花,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怪的花朵。它们大片大片地开在田地里,硕大而又蓬勃,就像当年他跟大太太碧云成亲时,第一次戴在胸前的绢花一样,给人不真实的感觉。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朝着天空怒放,色彩喧嚣炽烈,有白色的,有粉红色的,有火红色的,甚至还有鹅黄色的和紫蓝色的。特别是那些紫蓝色的花朵,竟然带着一种神秘妖冶的气质,如同鬼魅之脸似的,在他梦中晃荡。而那些花中之蕊,则更是他见所未见,竟如透明的蛛丝一样,抽得很高很细很长,顶着五颜六色的花粉,精怪似的,在风中招摇。

他的梦里,全是异彩纷呈的花朵。他的梦境,完全变成了花与蕊的海洋。

然而,最让人奇怪的是,梦里竟然出现了两重天。他站立的地方在下雨,哗哗的雨声不绝于耳,密实的雨点形成一道倾珠泻玉的雨帘,挂在他的眼前,而前面花朵开放的地方,却是一片灿烂的阳光。梦里,他就站在倾泻的大雨中,透过密集晶亮的雨线,望着前面那片阳光灿烂的花的海洋***。

这时,他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喊:“花开了!花开了!花开了!”

李嘉瑞一时不知梦里梦外。他挣扎着醒来,这才发现天已大亮,碧云的贴身丫鬟秋菱正在外面敲着窗户,惊喜地嚷叫着:“二少爷,二少爷!你快起来吧!花开了,花开了!”

李嘉瑞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白亮的窗户,懵懂地问道:“啥子花开了?”

秋菱说:“田里的罂粟花开了,全开了,好漂亮哟!”

李嘉瑞一怔,随后便一骨碌翻身起来,跳下床,撒腿往外跑。

跑出后院,跑过中院,跑到他们李家花园的龙门坎上,李嘉瑞立时就看呆了,看傻了。

雨后初晴,阳光灿烂,外面的田野里开满了绚丽的花朵:有白色的,有粉红色的,有火红色的,甚至还有鹅黄色的和紫蓝色的,跟他梦中所见的景象完全一个模样!由于雨水的滋润和装扮,这些花朵比在他的梦中还要清新,还要蓬勃,还要鲜艳,仿若一团团炽烈的火焰,在田野里燃烧!

李嘉瑞一下就掉进这片色彩的旋涡中,晕眩起来。

他记得,他昨天下午还到田野里看过,他在那些半人高的绿色植物的茎叶间,只看到无数密集的青骨朵,有如害羞的小女子,弯腰勾头地闭合着。可为什么一夜之间,它们就全都昂首挺胸地绽放了呢?而且绽放得如此迅猛,如此绚烂,就像春情勃发的妇人,在一番云雨之后,将她们的眼睛、嘴唇和身体,全都恣意汪洋地打开了!是他的梦中之花,催开了田野之花呢?还是田野之花,催开了他的梦中之花呢?

李嘉瑞糊涂了。他完全坠入了梦与现实交织的幻境中。

他带着梦一样的表情,迈着梦一样的步伐,走进了梦一样的原野。

他即刻闻到了一股被雨水浸泡出的浓烈的土腥味。他还闻到了那些花朵馥郁的芳香。他像喝了热甜的醪酒似的,产生了一种微醺的感觉。他禁不住张开双臂,摊开手掌,在那些花朵上面轻轻地拂掠着。他的掌心里很快就粘满了细密的花粉,粘满了湿润的芬芳。而这些花粉和芬芳,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一样,立刻钻入他的皮肤,钻入他的骨髓,把昨夜蜷缩在雨中的他的身体和心灵全都打开了。他变成了一片轻飘的云朵,在罂粟花的海洋上,快乐地飞翔着。

跟在他身后的,是他们李家花园的长工和丫鬟。这些在初春时节参与了播种的下人们,还从没见过如此妖娆艳丽的罂粟花,此刻,也像他们的主子一样,激动地在花丛里游走着。他们的眼里,全都映满了绚烂的花朵,他们的脸上,全都洋溢着对花朵开放的惊叹和惊喜。

后来,就连附近小镇上的居民也被盛开的罂粟花惊动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跑出镇子,跑到李家的罂粟花地旁边,成群结队地围观着。然而,这些不事耕种的小镇居民,面对如此绚丽盛大的罂粟花的海洋,却没有表现出像李家人那样的惊喜和激动。他们潮水般涌来,又像岩石般静固。他们默默地站立着,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一样,脸上漠漠的,表现出一种尘土般的困惑与讶异。

这时,阳光已经变得灼热了,蒸发出一片氤氲的水汽,将整个田野笼罩起来。于是,置身于阳光和水汽中的罂粟花丛和那些游走、围观的人们,就更像是一个虚幻的梦了。

黄昏的时候,一对坐在滑竿上的年轻男女,也猛不丁地跌进了这片罂粟花的海洋中。

他们是一大早从成都西门出发,沿着破旧的土石官道颠簸而来的。

男子穿着白色的西装,打着鲜红的领结,跷着二郎腿高高地坐在闪悠悠的滑竿上,像当时所有的青年才俊一样,显得风流倜傥,意气风发。而那个女子则要沉静得多,她穿着一条湖蓝色的长裙,戴着一顶紫色的宽边遮阳帽,帽檐下还垂着一块薄薄的黑纱,隐隐地遮着她的半个面部。她似乎从来没有坐过滑竿,对这种被人抬在肩上的晃悠悠的行走心生恐惧,一路上都用双手紧紧地抓住竹椅的扶手不敢放松。她似乎也从来没有到过川西平原,对眼前这片陌生的原野充满了好奇,不时透过黑纱,朝附近的麦地或远处的农家竹林张望着。她的眼神和表情里,流露出一种让人怜爱的紧张和胆怯。

雨后充沛的阳光照耀着辽阔的平原,远远近近,一片葱翠亮绿。

但官道上却没有多少行人,只有几抬滑竿和几架鸡公车,在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土石官道上,按照各自不同的节奏和方式行进着。滑竿走得很轻捷,很***,晃晃悠悠的闪荡中,只听见轿夫穿着草鞋的大脚板拍在土石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只听见细长柔韧的竹竿在轿夫的肩头上,嘎吱嘎吱地鸣唱着。鸡公车则走得很艰难,很缓慢,如同某种沉重的包袱,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艰涩地滚动。那些穿着蓝布长衫倾着腰身奋力推车的农人,大多在头上扎着草箍,额头中央,像鸡嘴似的伸出一截草尖。他们头上的热汗被稻草汇集起来,顺着鸡嘴样的草尖不停地往下滴落,雨点般地砸在官道上。偶尔吹来一阵风,他们的长衫后摆便在屁股后面飞扬起来,使人想到某种负重飞翔的大鸟。

夕阳西下,滑竿终于抬到了一个叫“界牌”的地方。那个年轻男子看见官道旁边歪斜着一块石碑,上面残留着“天府县界”的字样,顿时变得兴奋起来,回头朝年轻女子大声喊叫:“到了,到了,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

可那个女子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一样,懵懂地望着他。

男子这才反应过来,赶急用一种轿夫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哇啦地跟她讲了几句。

那女子顿即面色绯红,羞羞地低下了头。

男子哈哈大笑,说:“中国有句老话,丑媳妇迟早都要见公婆!何况你不是丑媳妇,你是一个漂亮媳妇,我的家人,特别是我妈,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你不要怕。”

女子抬起头来,朝着男子感激地笑了笑。但她遮着纱缦的脸上,依旧惴惴不安的,有着一种异乡人的紧张与惶恐。

不久,他们的滑竿就经过一面巨大的石头牌坊,进入了崇义镇。

这是由过去的驿站逐渐衍生起来的川西小镇:一条石板街道贯穿其间,两旁排列着一些板壁黑瓦的住家和商铺。此时,正是小镇最为闲适的时刻,忙碌了一天的居民大多坐在自家的店铺或者屋门前,休憩聊天。有几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汉,还后仰着身子坐在竹椅上,双手扶着两三尺长的铜烟杆,吧嗒着当地出产的叶子烟,仿佛从那长长的铜烟杆里吸烟,是件很费力的事一样。街面上的青石板已被女人们泼上了水,清冽冽地冒着一股凉意,明晃晃地映照着天上的霞云和西边的落日。街边上,则有几个剃着瓦片头的小男孩在打铜钱,有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踢着鸡毛毽子。

他们的出现,即刻在小镇上引起了轰动。那些坐在店铺或者家门前的居民全都停止了闲谈,伸长颈子傻傻地望着他们。一个吸烟的老汉,将长长的烟杆戳在嘴里,一时忘记了吧嗒,竟翕着嘴唇,露出了黑洞洞的没牙的嘴巴。一个扎着蓝布围腰的胸脯饱满的女人,端着一只木盆出来,正要将洗菜的剩水泼到街中央,一见他们的滑竿走来,不由得愣住了,站在街沿上,惊愕地看着他们。好一会儿,那女人才回过神来,嘴里啧啧有声地赞叹道:“哟哟哟!这是哪里来的千金小姐和大少爷啊?这么洋盘!”

而那些打铜钱的小男孩和踢毽子的小女孩,则把他们当成了新婚的夫妇,蜂拥而上,跟在他们的滑竿后面,拍着手跳着脚,大声唱道:“新媳妇,坐花轿,又是哭来又是笑!”

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回头将小孩们的歌唱告诉了那女子。那女子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仿若一块打湿的红布,在黄昏的天空下羞涩地荡漾。

他们就这样穿过闲适的镇子,来到了镇外。

正是夕阳衔山的时刻,镇外的田野里金光闪耀,密集怒放的罂粟花朵,在灿烂的夕照中炽烈地燃烧。

坐在滑竿上的男子,霎时被这片夺目的绚烂惊呆了。

在他的记忆中,故乡的田地是只种小麦、油菜、玉米、水稻之类的农作物的,是从来不种与粮食无关的花花草草的。在外面那些求学与闯荡的日子里,他每每与人谈及故乡,说得最多的就是故乡的绿色:绿色的麦田,绿色的稻浪,绿色的玉米地与青纱帐,无边无际的绿色几乎装点和弥漫了故乡的每一个季节。故乡就像一条浩阔的绿色的河流,在他怀乡的梦中,日夜不息地流淌。可现在,故乡的田野里却出现了五颜六色的罂粟花,故乡那片宁静深沉的绿色却变成了蓬勃燃烧的花色火海!这些罂粟花种来干什么?这片花色火海将结出什么样的恶果来?作为一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青年学人,男子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在震惊中皱起了眉头。他举目四望,发现这片种满了罂粟花的田野,竟全是他们家的土地,那种对家乡家园的刻骨的忧伤与愤懑,不觉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这时,一阵晚风吹来,将田野里灼热的气息和浓郁的花香,送进了男子的肺腑。男子禁不住在这片浓密的浊气与熏香中,感到了一阵胸闷与头痛。他仰头朝向天空,使劲揉揉鼻子,又使劲吸了几口气。可当滑竿进入那片斑斓灼目的花色火海时,这种胸闷与头痛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强烈了。他坐在晃晃悠悠的滑竿上,不由得头晕目眩起来。

跟在他后面的女子,也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夕照中的罂粟花地。她隐在黑纱后面的脸庞上,除了惊奇之外,还有一种恍惚梦游的神情。

两抬滑竿就这样穿过缤纷绚丽的罂粟花地,穿过浓郁刺鼻的罂粟花香,朝前走去。

不久,男子就看见了一片蓊郁的楠木树林,以及树林下蜿蜒的青砖围墙和飞檐翘角的大宅院。最让人赏心悦目的是,那楠木树冠上还停息着一群白鹤,像铺了一层雪花似的,在金灿灿的夕照下灼灼闪亮。有几只成年白鹤,正弯翘着细长的颈子,对着绚烂的天空鸣叫,清脆的叫声响彻云天。

男子这才从那沉闷的晕眩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指着前面的大宅院,回身对女子说:“那就是我们家,我们家的庄园!”

及至到了近前,男子才发现,在他家高高的龙门坎上,已经站满了迎候的人群:有他母亲,他二哥、二嫂,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丫鬟与下人。她们全都沐浴在金灿灿的夕阳中,衣饰鲜亮,表情激动,朝着他惊喜地张望。

男子赶紧催促轿夫落轿。

男子刚一落地,一位穿着白绸褂子的老妇人就从龙门坎上跑了下来,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泪涟涟地说道:“哎哟,我的嘉祺儿呀,你可回来了!你一走就是七八年,你让妈想得好苦哇!”

李嘉祺也情不自禁地抱住母亲,泪光闪闪地说:“妈,我……我也想您呀!”母子俩的泪水顿即流落到脸上,决堤的河水一样,在夕阳里闪烁。

这时,那女子已经撩起遮在脸前的纱缦,提着长裙下摆,走出滑竿,走到了他们母子身旁,将两手交叉放在腹前,恭身候立着。

李嘉祺赶忙擦去脸上的泪水,给母亲介绍那女子,说她叫伊藤良子。

母亲扭头望着伊藤良子,问李嘉祺:“这就是你信中说的那个日本婆娘?”

李嘉祺的脸唰地就红了,说:“不是婆娘,是妻子。说婆娘多难听呀。”

母亲呵呵笑道:“那还不是一样,就是跟你吃饭睡觉的女人嘛!”然后就拉着伊藤良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起来。她一边看,一边点着头说:“唔,不错,还真像你信中说的那样,长得很漂亮,跟墙上的画儿一样!”

李嘉祺正想附和着说点什么,不料母亲的目光却停留在良子的髋部上,摇着头,面有憾色地说:“就是盆骨窄了点,今后生娃娃艰难!”

李嘉祺没想到母亲会当着良子与众多下人的面,说起生娃娃的事来,一时尴尬至极,不知如何应答。

旁边的良子见状,不由得紧张起来。她忐忑不安地注视着满面通红的李嘉祺,急于想知道他母亲在说什么。

李嘉祺赶急掩住尴尬,笑逐颜开地大声说道:“我妈说你长得很漂亮,她很喜欢你!我妈还说……还说你今后一定能为我们李家生一大串漂亮的娃娃!”

良子惊喜地眨动着双眼,像受了最高奖赏似的激动不已。她红着脸,朝老太太深深地弯下腰去,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泪盈盈地说道:“谢谢母亲大人,谢谢您对良子的夸奖!”

围在四周的丫鬟都不觉捂住嘴,哧哧地笑起来。

这时,他二哥李嘉瑞已经带着人去搬行李了。行李共有三件,有两件是黄色的牛皮箱子,有一件是灰色的铁皮箱子,已经被轿夫从滑竿上解下来,放到了地上。李嘉瑞走上前,指挥两个下人去提牛皮箱子,自己则亲自去提那个铁皮箱子。然而,他刚将铁皮箱子提起来,就禁不住大声嚷叫道:“三弟,你这箱子里装的啥啊?这么重!”说着,还提拎着那铁皮箱子,上下颠了颠。

正与母亲说话的李嘉祺不禁被他这个动作吓得骇然失色,赶急奔过去,将那铁皮箱子按放到地上,惊魂不定地说:“不麻烦你了,二哥,还是我……我自己来吧!”

李嘉瑞怔怔地看着他,发现他的鼻尖上竟然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夕阳终于燃尽最后一抹余晖,跌落到遥远的西山后面去了。龙门前顿即一片阴暗凉爽。人们在老太太的带领下,簇拥着李嘉祺和伊藤良子,踏着龙门的石梯往家里走去。可李嘉瑞却站在坝地上没有动步。他仰起脖子,蹙着眉头,望着李嘉祺的背影和他手里的铁皮箱子***。

暮色四起,雾幔一样涌向远处的田野,也爬上了他的额头。

在自己从小居住的“木栖三馆”里安顿下来后,李嘉祺和伊藤良子就被一个小手小脚的丫鬟请到餐堂去吃晚饭。这是母亲特意为了他们安排的洗尘家宴。可李嘉祺坐在摆满了鸡鸭鱼肉的八仙桌旁,只草草吃了几口菜扒了几口饭后,就把筷子放下了。他蹙着眉头,用手按住腹部。他觉得,下午那阵胸闷与头痛突然又泛涌起来,在他的身体里四散弥溢,到处窜走。他的胃里,控制不住地绞起一阵痉挛,一阵痛楚。

坐在旁边的母亲回过身来,关切地问他:“咋啦?胃子不舒服?”

他摇着头,不说话。他想起了外面田野里的那些罂粟。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青年知识分子,李嘉祺当然知道罂粟是什么东西,当然知道罂粟与***的关系,当然知道自清朝末年以来,***对中国和中国人的祸害!记得七八年前,他还未去南京上学,就曾在故乡的县城和小镇里,听说过一些关于***的事。那时,川西平原是根本不种罂粟的,人们吸食的***都是从西面的大山里,翻山越岭贩运出来的。由于稀有和贵重,吸食的人很少,仅限于富贵人家无所事事的老爷和太太,至于那些穷家小户的人们,基本上连***的影子都见不着。他们唯一见识***的机会,就是在孩子伤风感冒的时候,前去央求那些吸食***的老爷或者太太,往孩子的脸上喷一口烟雾,以医治孩子的头痛脑热。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就像一种神秘诡异的妙药仙丹,只在那些高墙深院里秘密流传,而非街头市井的凡俗之物。至于他们李家,虽说是崇义镇的头等大户,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沾染***。他们祖上早就立下了规矩:“凡染***者,鞭刑五十,逐出家门,废其所有!”不仅要挨鞭子,还要被逐出家门,废其在家中所有的财产继承权,他们这些儿孙辈中,哪个还敢去动那东西呢?可现在,一直讳莫如深地隐匿在大山深处的罂粟,竟堂而皇之地种到了川西平原,种到了自己的家门口!难道他二哥就不知道这东西的可怕与祸害?就不怕坏了祖上的规矩,受到严厉的责罚?

李嘉祺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坐在桌子对面的李嘉瑞,愤愤地说:“二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去种这东西!”

李嘉瑞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我哪有这胆量啊?都是大哥的主张!”

“大哥的主张?!”李嘉祺惊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李嘉瑞,感到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冬日之蛇似的,蹿向他的胸膛,蹿向他的后背。他胃里的疼痛突然加剧了,似要把刚才吃下去的饭食全都翻搅出来。他用拳头紧紧地抵着痛处,瞪着李嘉瑞说:“大哥在部队上当他的团长,家里的地上种啥东西,跟他有啥关系呀!”

李嘉瑞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家里的事你还不清楚?这么多年来,哪样事情不是大哥说了算嘛!”

李嘉祺沉默了。他知道,由于父亲过早离世,大哥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担负起了家族兴旺的重任。大哥曾在崇义镇上开过粮店、布店,还曾跑到山里去开过炭厂。但混乱的世道并没有给大哥多少希望和出路,倒是给了他很多惨痛的教训。他的粮店和布店,曾在一夜之间被换防的军队抢个精光,他的炭厂则遭到土匪的打劫,甚至还被拉了“肥猪”,把他绑到土匪窝里,勒索了三千块银圆才放了他。大哥从这一系列的惨痛遭遇中,终于明白了一个在乱世安身立命的道理:你要想活得好,活得不受人欺负,你就得有势力!势力从哪里来?最简单直接的,就是要有人马,要有枪!于是,企图以商富强的大哥便抛家弃业投了军,开始将家里的银圆一袋又一袋地搬到军队上去,不惜血本地买官。大哥很快就成功了。先是排长、连长,后是营长、团长。先是带着马弁回家,后是坐着轿子回家。最风光的一次,大哥竟带了一个警卫排回李家花园过年,那威风凛凛的马队,那前呼后拥的气势,把崇义镇的人全都看傻了眼,木戳戳地站立在大路两旁,肃然无声地望着他大哥的背影发呆。

随着大哥在军队官位的节节高升,他在家族中的权威也变得毋庸置疑起来。他像一棵参天大树,守护着家族的一切,也遮蔽着家族的一切。像种罂粟这样破天荒的大事,没有大哥的主张或者准许,他二哥是绝对不敢去妄作非为的!

但是,在军队里当了团长的大哥,就能如此胆大包天,胡作非为么?

李嘉祺不觉转过脸去,望着他母亲。老太太已经吃完了饭,正端坐在椅子上,手掐佛珠,闭目念着佛经。

李嘉祺神色幽幽地说:“妈,种罂粟是祸害人的事,您咋就不管管大哥呢?”

老太太睁开眼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儿大不由人哪!你们都长大了,翅膀都长硬了,哪还听得进当妈的话呀!”说完就站起身来,由贴身丫鬟搀扶着,回自己的睡屋去了。

餐堂里一时冷寂下来。

碧云和春芹坐在桌旁,怔怔地看着他们兄弟俩,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家有个规矩,男人的事,女人是不能参言的,即使她们想说什么,也不敢说。至于伊藤良子,她虽然不大听得懂刚才兄弟俩讲的话,但从他们的语气和脸色上,还是看出了问题。她极不愿意李嘉祺刚一回家,就跟家里人发生矛盾。她心里非常焦急,不停地拿眼睛去看李嘉祺,示意他好好跟家里人说话。可李嘉祺却捂着腹部不理她,将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还咝咝地冒着寒气,好像他胃里的疼痛已经弥漫到了全身,让他实难忍受似的。于是,伊藤良子不停眨动的大眼里,便汪起了一层莹莹的泪水。

最后,还是李嘉瑞打破了沉默,说:“三弟,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罂粟也不是大哥要种的,是他上面的何军长下令种的。种罂粟的也不止我们李家,几乎全县的地主和农户都种了!如果不信,你明天可以出去看看嘛,你河东河西走它个遍,看有几家人的田里,种的不是这东西!”

接着,李嘉瑞就跟他讲起了今年开春时节,军队和县政府强迫老百姓种植罂粟的事来。

那是正月中旬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一张同时加盖了军队和县政府鲜红大印的告示,火速贴遍全县的大街小镇、村头巷尾,许多还在睡梦中的城镇居民和乡村农民,都被敲着铜锣的街丁或者村丁吵醒,驱赶到告示前面听令。告示的内容很简单,但却让所有听令的人瞠目结舌,惊骇不已:全县凡是拥有田产者,无论官贵、士绅、庶民,必须在七日内改种罂粟!如有不遵不从者,严惩不贷!

全县顿时一片哗然。

首先是县城里拥有田产的士绅跑到县政府去***,说现在地里的麦苗已经长了一尺多高,怎么改种罂粟呀?再说,那罂粟是害人的东西,就像蛇蝎和毒草一样,哪能随便放到地里去养去种啊!

可县政府的大门紧闭着,没有一个官员出来接见他们。

于是,那些士绅就拍打着大门,嚷叫着让县长出来说话。

县长没有出来,出来的是又一纸布告:“凡不遵令改种罂粟者,课以懒捐,课以平常年月三倍之田赋粮税!”

士绅们愤怒了,纷纷找来砖头石块,砸向县政府的大门,扔向县政府的内院。有几个年轻气盛的,还撕了那布告,朝着院里大声叫骂,说田是老子的产业,地是老子在种,老子就不改种罂粟,看你把***给老子咬了!

这一天,全县没有一户人家遵令行事。

何军长像被人杀了一刀似的透心凉:什么四川省主席,什么济世利民,全他妈是虚名!在四川这样一个军阀割据称雄的鬼地方,乱世界,你纵有经天纬地的胸怀和抱负,你手里若是没有强大的军队,你将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可为!

但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扩充自己军队的实力,如何东山再起,却让何军长犯了难。他目前拥有的地盘仅限于川西平原西陲几个半山半坝的小县穷县,不像成都、重庆那些大地方,是水陆交通要冲,商贸聚集码头,随便在老百姓身上抓一把,都能搞个盆满钵满。

这时,何军长便想到了其他军阀秘密动用军队贩运***的事来。可他思前想后,又觉得贩运***太麻烦,路途遥迢不说,还要经过别的军阀防区,他们不一定就能给他这个方便,弄不好还会引发新的战火。

他已经引火烧身一次了,他决不能再让战火烧掉他仅存的那点本钱!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何军长只得一咬牙,在今年春季的第一次军事会议上,强行下达了种植罂粟的命令。

“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不过是在自己的防区里种点罂粟,解决点实际困难,谁还能说什么?谁还能把我们怎么样?!”这是何军长在军事会议上,愤怒地拍着桌子,对他下面的师长、旅长、团长说的话。他说得义愤填膺,也说得理直气壮。

但是,李嘉祺听了后却直摇头。大哥的辩解非但没有让他产生任何理解和同情,相反,却使他心里充满了痛苦,充满了从未有过的鄙夷和憎恶。在南京的时候,他就听到过许多对川军的非议和指责,说他们是“烂人、烂军、烂摊子”,“烂到一起,烂成一锅汤了”!当时,他还在心里为川军鸣不平,可现在,严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他不得不承认,外面那些非议和指责是完全有道理的,甚至是一针见血的!

四川,确实成了一个令人震惊震骇的“烂摊子”!

然而,让李嘉祺最为痛恨的,还是川军在内斗中表现出来的自私与狭隘: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侵占了整个东三省,成立了伪满洲国;1932年,日本又通过“一·二八”事变,攻入上海,在上海强行驻军,把侵略的钉子牢牢地楔入了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的心脏城市;现在,日本又将势力渗透到华北,积极谋划“华北五省自治”,企图摆脱中央政府的辖制。目前之中国,已完全处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中。同时,四川的情况也非常严峻:1932年底,由鄂豫皖根据地流窜至陕南的共产党红四方面军,趁着川军内战进入川东,在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就发展壮大到了十万余人,并建立了幅员广大的根据地。他们的口号是“赤化全川”,就是要攻占四川全境,建立赤色政权。此外,江西的共产党中央红军也流窜到了贵州北部,在崇山峻岭和江河峡谷中神出鬼没地穿梭游走,并开始攻打川南的一些城镇,准备进入富庶的川西地区,建立庞大的苏维埃政权与苏维埃根据地。如果共产党的意图得以实现,四川将会是什么局面,什么景况,可想而知!但是,作为掌握了各地军政大权的四川各路军阀,却全然不顾这些迫在眉睫的“外患内忧”,一门心思地争权夺利,进行大规模的内斗内战,甚至战败方还龟缩到一个偏僻地域,“理直气壮”地种起了罂粟,以期壮大实力,图谋东山再起!这让李嘉祺在震惊之余,着实感到了一种难以压抑的愤怒与憎恨。

他把这种愤怒与憎恨朝着他大哥一股脑儿地发泄出去。他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对四川军阀的种种“糊涂”种种“非为”,大加挞伐与指斥。

大哥怔怔地望着他,面露惊愕之色。大哥没有从他激愤的言语中受到相应的启发或谴责,反倒对他的来意和身份产生了怀疑。大哥皱着眉头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满腹狐疑地问道:“你一个刚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怎么对国内的局势这么熟悉?怎么知道四川这么多情况?你该不是共产党派回来的潜伏特务,或者南京派回来的别动队员吧?”

李嘉祺摇着头,长长地叹息一声,再也不说什么了。一种巨大的失望和绝望的情绪开始在他心中蔓延。这失望和绝望,远比他骑着自行车看见故乡的原野完全被罂粟覆盖时,来得更加强烈,更加彻底,仿佛强硫酸似的咬噬着他的神经,啃食着他的灵魂,让他感到透心的凉,彻骨的痛。他知道,无论他怎样吼叫怒骂,怎样指责训斥,全都无济于事了。他的故乡,已被无数双魔手扼住,无可遏制地滑向了罪恶的渊薮!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的僵滞沉闷。大哥再次走到窗前去,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地抽起烟来。浓浓的烟雾从他嘴里飘出,仿佛一团阴云似的,缠绕着他。

李嘉祺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他默默地转过身去,默默地往外走。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的心里像铸了铁似的苍凉。他甚至觉得,他每走一步,他的脚底下都在淌血:他心里的血,故乡的血!

第二天一早,李嘉祺就从镇上雇来滑竿,带着伊藤良子,离开了李家花园。

他本来是打算在家里多住几天的,但回乡后的所见所闻,让他非常失望非常痛苦,他觉得自己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已在成都的《蜀报》应聘做了记者。他还不如早点回到成都,早点去上班好!

李嘉祺的突然离去,让家里人十分惊愕慌乱。母亲急颠颠地跑出来,拉住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哄他留他,但他别转脸去,凄伤地说:“这家已不是过去的家了,我想早点走……”

母亲的泪水唰地就流了出来,语气里充满了哀怨自责:“都怪我没有管好你大哥、二哥,我对不起你爹,对不起李家的祖先人啊!”

李嘉瑞也跑出来拦他,想夺下他手中的行李,将他劝回屋去。可他一掌打开李嘉瑞的手,瞪着他愤愤地说:“人得有良心。丧尽天良,迟早都没有好下场的!”

结果这天谁也没有拉住留住李嘉祺,他带着伊藤良子,坐上滑竿,迅速消隐在斑斓广阔的罂粟花地里。这时,几只白鹤扑扇着翅膀醒来,站在楠木树冠上,对着清晨的天空引颈鸣叫,其声哀婉悲切。

李嘉瑞站在晨光初现的龙门坎上,一直望着李嘉祺的背影发呆,望着他那只挂在滑竿上的神秘的铁皮箱子发呆。他止不住想起了昨天晚上他无意间窥到的一幅情景:他起夜路过李嘉祺的睡房,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嘀嘀嘀”的声音。他被这声音吸引,走上前去,透过窗户往里面探望,竟发现李嘉祺坐在屋角的书案前,正鼓捣着一个绿色的铁匣子。那“嘀嘀嘀”的声音就是从这绿匣子里发出来的。而那只灰色的铁皮箱子,则敞开着放在他的脚下。李嘉瑞当时就惊呆了。他曾在他大哥的团部里见过这东西,知道这东西是电台,是发报机!但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这位刚刚从日本留学归来的三弟,怎么会有这东西?他在跟谁联系?在向谁发报?他真是《蜀报》的一名记者吗?

太阳升起来,照亮了外面的罂粟花地,那绚烂夺目的花色火海让他头晕目眩,也让他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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