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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弹窗宝马河梅兰李元成小说未删减版全集免费试读

时间:2019-12-28 13:51:18编辑:芷蕾

宝马河

推荐指数:10分

《宝马河》在线阅读全文

《宝马河》小说主角名为梅兰李元成,是佚名最新为大家著作,目前已完结。星光熹微,夜色苍茫,绕镇而过的宝马河一如既往地默默流淌。山区的夜,寂寥宁静,清幽舒缓,一如梦中的婴孩,无牵无挂。然而,一场巨大的灾难却已无可避免地逼近这块善良的土地。

《宝马河》 第二章外乡人〖=〗 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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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乍暖还寒。

建兴区区公所灰黑色的宿舍楼三楼,区长家里阴云密布。苦口婆心、喋喋不休人正是本区大名鼎鼎的区长李元成,而唯一的听众,便是老婆梅兰。

“我说过很多次了,过去的事情我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但那是个啥子年代呀,都是他妈些疯子,我也是他妈个疯子。你摸到良心说说看,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么多年了,我对你咋样,有没有二心,是不是巴心巴肝地疼你?别人以为我好风光,你是知道的,我当龟儿子的时候还少哇?我混到今天不容易呀……”任凭区长认错自责、软言相劝,甚至苦苦哀求,坐在藤椅上满脸冰霜的梅兰始终一言不发,急得区长只得围着藤椅一边转圈,一边狠狠地吸烟,连烟屁股都嚼碎了。

区长三十六七岁年纪,中等身材,高脑门儿,大背头,右下巴有颗豆大的黑痣,平时走起路来双手后剪,挺胸抬头,很容易让人想起“气宇轩昂”这个词。

建兴区下辖六个公社,人口众多,加之目前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真理标准大讨论,作为一区之长,他每天要处理大量复杂琐碎的事情。然而,一个面对“文革”后全区各种棘手问题都能得心应手的人,却对自家后院一筹莫展。

“你开句腔嘛,我的先人板板嘞,我马上还要去开会呀!”区长一边说一边抬腕看了一下时间,然后把烟头往地上用力一砸,啪的一声甩门而去。待他橐橐地下了楼,梅兰这才缓缓站起,很累似的长长吁了一口气。她找来扫把,认认真真扫完烟头烟灰,然后双手举到耳后,将长长的秀发熟练地往后一抛,抻了抻衣服下摆,边看手腕边出门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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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正街人来人往,闹闹哄哄。新华书店门口,两个愣头愣脑的家伙一脸坏笑,时而朝着书店指指点点,时而神神秘秘地小声议论。

“嗨呀,太好看了,可能全建兴区也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你看她个子好高哟,腰身好细哟,小嘴好红哟,鼻子好挺哟,皮肤好***哟。看到没,她笑起来那双眼睛,嗨呀——简直太迷人哒!”

“我就说嘛,你斗大的字认不到一箩筐,还硬拉我来逛新华书店,原来是想瞅美女嗦。就你那个龟样子,傻不戳戳、鬼眉鬼眼的,二天结得到个二婚麻婆娘或者秃子寡妇,就对得起你先人板板了。一天还想来看这等美女,各人赶快给老子爬哟。”

“你个短命害寒老二的晓得个铲铲,这等宝贝,一辈子看得到几回嘛。不怕你谝嘴,你在哪里看到过恁个好看的女人嘛——说噻?我看你盯人家的时候,眼睛还不是鼓得像两个牛卵子啊。也不晓得结婚没有?”

“结了。”

“也不知是他妈哪个龟儿子的婆娘,美死那畜生了。”

“日你先人,小声点,你找死嗦——李区长的婆娘!”

“我就说嘛,当官——好啊——”

……

不错,梅兰绝对是这小镇上一道靓丽的风景。她线条优美,秀腿颀长,走起路来步态轻盈,油亮亮的黑发在细腰上轻轻扫动。在新华书店,梅兰热情地为前来购书的人做参谋,或者就书上的一些内容与购书人进行探讨争论。她说话柔声细语,眼角含笑,偶尔能听到她清脆的笑声。街上认识她的人很多,不时有过往行人与她大声招呼,她也会微笑着大声回应。

工作期间,她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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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妩媚而多情的阳光,烘得人懒洋洋,痒酥酥。

今天是礼拜天,李元成开会去了。梅兰洗完几件衣服后,斜倚窗户,双手托腮,看着五彩绚烂的满天霞光出神。她虽然艰难地推掉了何菊芳等几个书店的好姐妹到升钟湖踏青的邀请,但又实在不知自己到底有何事可做。

区公所位置较高,站在窗前,能俯瞰全镇甚至宝马河与白鹤洲。穿过河湾,她的目光落到了远处的幸福山上。

梅兰身着一件绛红色对襟毛衣外套,脚穿饰以蓝色线条的白色半胶鞋,白手绢将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步履轻快地踏过拱背桥,沿着青石板路向建兴中学走去。她显得格外轻松,细长的双臂轻轻摆动,时而忍不住像小学生一样来一个小跑跳跨。小小拱背桥,长不过十丈,却一头连着喧嚣烦躁,一头通往宁静幽远。

河水清澈见底,一溜溜灰黑的鲤鱼出没于水中石缝,黛绿色水草被流水梳理得一丝不乱并轻轻摆动。几个女生在河边洗衣服,她们动作麻利地抹上肥皂,用力揉搓,然后将衣服在水中几涮,再提起衣服并拧成麻花,任水滴在河面上敲出一串叮叮咚咚,对岸树木的倒影,就被一圈圈荡开的水纹扯成“弹簧”。同学们说说笑笑,青春洋溢在脸上,歌声飘荡在河湾。

梅兰走走停停,她显然已沉醉于这迷人的春日美景。来到一无人处,她找来一块薄薄的小石片,身子右倾,迈开右弓步,抡圆右臂,将石片朝河面激射而去。石片如离弦之箭,贴着水面凌厉滑翔,嗖嗖嗖地在水面上划出一串漂亮的圆圈。她很满意自己的水漂儿技术,然后拍拍手上的泥土,摇摇头,暗自傻傻地笑。

经过学校校门,她没有进入校园,而是沿河岸缓步前行,来到提灌站抽水房处,然后顺着支撑粗大水管的石梯向幸福山上爬去。爬上山顶,她解开毛衣纽扣,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向河湾娇喘微微。

这真是一处观光取景的绝佳位置。左边能看到球场上同学们生龙活虎的身影。向下看,河湾绕着白鹤洲形成一个巨大的“心”形图案;一群白鹤从河边跃起,鼓翅向山林飞来;一位教师模样的人,头戴草帽,正怡然垂钓。右边山下农舍正升起蓝色的炊烟,房舍后几头水牛在悠闲吃草,时而传来哞哞的欢叫声。对面的建兴镇凌乱一片,在白花花的春日暖阳里,像一幅胡乱涂鸦的油画。

山下处处是绿油油的麦苗、金灿灿的油菜花,醉人的香气弥漫于天地之间。梅兰大口呼吸,感觉肺都绿了。她看看四下无人,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的歌谣。甜润的歌声惊起林中一群小鸟,叽叽喳喳。

从树叶间筛下的光斑使林间变得烟气氤氲。在山林中,梅兰背靠一棵粗大的香樟树,面向山下校园长时间发呆。过了很久,她喃喃自语道:“幸福山,幸福山,幸福在哪儿呢?”一只野兔从脚下窜过,她受到惊吓,收回思绪,按原路慢慢返回,沿途采摘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凑到鼻尖轻嗅。在先前坐过的那块石头旁,当她看到对面莲花山坳的区公所时,隐约看到了宿舍楼上自己那双幽怨的眼睛。

几个从西侧门出来的学生大声说着话爬上山来,梅兰等他们走近便轻声询问:“同学,请问芋头在不?”几个学生看了她一眼,说在。“芋头”是学生给陈德愚取的外号,因为“愚”、“芋”谐音,加之他又是一校之“头”,故而得名。最初该称呼仅限于小范围传播,渐渐地全镇皆知。时间一久,他自己也领而受之,甚至有学生当面直呼芋头,他也笑着答应。

她跨进西侧门,向学校办公室慢慢走去。这时,她看到足球场一角,一个圆头圆脑剃着光头的男孩正在忙着堆沙丘,于是收住脚步,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过去。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呀?”梅兰笑着问道,并伸出玉笋般的五指,轻抚男孩的光头。

“黑狗。”小男孩头也不抬,认真研究沙丘的造型。

“几岁啦?”梅兰蹲下来,看着男孩的光脚丫问。

“十岁。”小家伙有点不耐烦了。

“十岁?十岁……”梅兰脸色一阴,同时缩回手,站起来望了一眼学校行政楼,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开了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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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结束后,以前收废品的人又开始活跃了。在建兴区的流马、新华、三官等地,也有人开始身背背篼,手提杆秤,走进一家大院便一声吆喝——收破铜烂铁、鹅毛鸭毛、旧衣烂裳、胶纸凉鞋、废书废报。这些人被俗称为收荒匠。吆喝声一起,与此相和的最先是狗的汪汪声,收荒匠只得将秤砣与秤盘抖得哐啷作响,逼得狗群只能退而远吠。

整个院落渐渐热闹起来。在院坝中央,以收荒匠为中心,很快便形成一个小小的交易市场。家家户户将无法再用的废旧物品堆在收荒匠周围,然后便是讨价还价、争斤较两。最后当然是皆大欢喜,卖废品的微笑着将一摞硬币在手上颠得啪啪响,收废品的背着沉甸甸的背篼高兴离去。

这些收荒匠都是相邻大队的人,因为靠人力背负废品,不宜远距离作业。但,也有例外。

一天中午,流马场一条老街上,一个操外地口音的青年人,中等身材,面黑微胖,头戴草帽,斜挎一个大大的帆布包。他每走到一扇开着的门前,先轻轻敲一下门板,同时向屋内主人问一声好,然后压低声音问:“有老货卖吗?”如果此时还将破铜烂铁交与此人,那就错了。他可不是普通的收荒匠,他所说的“老货”指的是汉玉唐彩、宋画清瓷之类的古董甚至文物。

冯文普是流马场一位远近闻名的老中医,他见过此人,知道他对古董有非常高的鉴赏水平。不管什么古董,据说只要他用手一摸,通过物件温度在手中的传递速度和细微的触感变化,就能大致判断其年代。此人对古董几近痴迷。只要发现一件好货,他会软磨硬泡、不惜代价搞到手,实在不行,能仔细看一眼,亲手摸一下,也足以***。

冯文普曾拿出一块家藏玉佩向他讨教,他或眼观,或手摸,然后从玉件的形状、色泽、质感、刀法、纹饰等方面,一一讲解。他根据该玉佩上蟠螭纹头部的一道极难发现的很浅很细的阴刻线,断定那是一块典型的战国蟠螭纹玉。虽然他愿出很高的价钱收购那块玉,但冯文普始终不肯出手。

“破四旧”期间,私藏古玩,可能会被造反派扣上资产阶级的帽子抄家游斗,因此,家家户户稍微有点年月的老货都或砸或烧了。那天中午,那人在流马场,除淘到一件并不值钱的民国时期的水烟壶外,一无所获,于是花八分钱买了一个椒盐锅盔边嚼边百无聊赖地瞎逛。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又溜达到了冯文普的中药铺外,站在旁边等看病的人都走了,才笑着踅了过去。他对那块战国玉仰慕得如痴如狂,想再碰碰运气。冯文普端出一条黑色长凳,热情地请他就座,并与他高兴地交流一些古玩方面的见闻。当那人一谈到希望收购那块玉时,冯老先生双眉紧锁,右手从左到右决绝一挥,示意不用再谈。

恰逢李元成那几天正在流马公社检查油菜小麦的生长情况,他对冯老中医早有耳闻,工作之余,便独自抽空来到药铺上,一脸困倦地向冯文普讲述自己噩梦失眠的痛苦。据李元成讲,他多次梦见自己在宝马河里游泳,随手就能抓起一条肥肥的鲤鱼;鲤鱼先看着他笑,但笑着笑着嘴里就长出尖牙,还吐着红色的芯子,鲤鱼就变成了大蟒蛇。他拼命往岸上逃,脚却被人拉住动弹不得。

冯老先生听完他的病情描述后,边切脉边听那位外地人聊旧货古物。

话题是冯文普引起的。他告诉那人,其实家里原来还有一块玉件,后来被老婆拿去垫桌腿压碎了。听完冯老先生对那块玉形状刻纹的描述,那人像被人掏掉心肝一样,哭丧着脸,边将自己大腿拍打得啪啪响,边绝望地天啦天啦叫个不停。不知情的人看到那场景,还以为那人家里的祖坟被冯文普挖掉修了猪圈。

那人告诉他,那块垫桌腿的玉件刻纹为双钩阴线,且阴多阳少、直多弯少、粗多细少,穿孔外大里小,状如马蹄,这是商代玉器的典型特征。那人站起身来,双唇紧闭,五官紧缩,其状如胃部绞痛,然后面向冯老先生,目光凄楚,一字一顿地说:“你毁掉了一块旷世奇珍——商代夔纹玉。你——呀——”

倒是冯文普看得开:“毁就毁了呗,身外之物,该来则来,该去则去。‘文革’期间,造反派砸毁烧毁的珍稀文物还少哇?”

冯老先生并不认识李元成。李元成对他们聊玉虽也很感兴趣,但认为中医切脉应全神贯注,静心感测,心想冯老先生盛名之下也不过如此,于是心里不悦,但又不好发作。

“先生心里不痛快,可以讲出来,不必憋在心里。你的病因就在这里。”冯文普看都不看李元成继续说,“先生初来脉搏缓和,应是心平气和之脉象,现在脉尾拘直而细颤,明显在压抑不悦之气,这会加重病情。”

区长心里一惊,喉结猛一滑动,然后翻眼认真地审视着老先生那张莫测高深的脸。

“总的来看,沉脉于里,脉象弦长实大,高峰拐点涩滞,肝脉略呈郁象,偶显无序躁动。”冯文普盯着李元成的眼睛,“先生外相光鲜,实则内心憋屈;算计太多,提防太甚,何来高枕而眠?病在何处,先生自知。此病不需用药,心病心药,解铃系铃哪。”

李元成频频颔首,心服口服。他从别着一支钢笔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付与冯文普,却被冯老先生断然拒绝:“本药铺尽管本小利微,却只收药钱,不取诊费。先生好自为之。”

李元成起身辞谢,临走时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对那位外地人说:“刚才听你们交谈,深知这位先生精通古玩。本人家里也有几个祖传小件,‘文革’期间侥幸得以保存,但苦于见少识短,既不知其年月,更不知其价值。先生若有缘路过建兴场,望赐教一二,如何?”那人刚从夔纹玉的遗憾中渐渐“苏醒”过来,听说有古玩,精神马上一振,自然满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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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梅兰习惯性地坐在藤椅上看《南充日报》,李元成则在屋内边抽烟边来回踱步。突然,他停在梅兰身后,先清了一下嗓子,然后小声问道:“又去建兴中学了?”见梅兰没有吱声,于是继续说,“偶尔去一次不是不可以,但要注意影响嘛。”他语调平和轻缓,看似轻描淡写。梅兰头也不抬:“我去哪里你还派人跟踪哇?”她尽量压低声音,但明显山雨欲来。

李元成想起了冯老先生说的话,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去哪里还用得着我派人跟踪吗?全建兴场有几人不认识你,又有几人不认识我呢?那些杂种老爱告诉我说在哪里哪里看到过你,还以为我多想听呢。寡妇门前是非多,孤男门前是非还少得了吗?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是个校长,就是不结婚,这很不正常啊。你多替我想想好不好?求你啦,先人板板。”

梅兰将报纸哗地一摔:“李元成,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是非啦?人家怎么是非啦?我去爬山都不行吗?我连别个影子都没看到,就算看到了那又怎么样?人家作为一校之长,天天要见的人多了,为啥就不能见我呢?何况学校还有我啷个多老同学的嘛。”

“你不要生气嘛。兰兰,我年龄虽然比你大一些,但,我对你好不好,难道你不晓得吗?”李元成努力和风细雨,“你发发脾气,使使性子都可以,但一定要珍惜这个家。我们这个家不容易呀,别人都看到起的呀!流马有个老中医,我看那人很厉害,改天下乡的时候我陪你去看看,抓几服草药试试。要是能怀上娃儿,你也就安心了。”说到动情处,李元成伸手欲抚摩一下梅兰黑亮的秀发,却被梅兰扭身避过,他只得悬手于空。

“我没有病,也不想要娃儿。我不是繁漪,你最好也别当周朴园。”梅兰并不领情,她微微叹了口气道,“唉——我看咱们是过不下去了,那就好说好散吧,大家都轻松。”

“绝对不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李元成一改刚才的温言软语,盛怒堆于脸上,太阳穴青筋暴起,如同两条大蚯蚓。他将烟头砸在地上,大声吼道:“你不就想着那姓陈的王八蛋吗?告诉你,梅兰,从搬到建兴后,咱们就经常分床而睡,这我都忍了,心想过段时间也就好了,没想你却得寸进尺,简直欺人太甚。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将近十年都过了,现在咋就过不下去了呢?你恁个做,让我这个区长还有脸在建兴场上走吗?不要把事做绝了,梅兰!”李元成一脸的苦大仇深。

“谁把事情做绝了谁心里明白。不要骂别人是王八蛋,这建兴场的王八蛋多得很啰。”梅兰今日既不回避,也不退让,一改往日的幽怨与隐忍,这让区长大人很不适应。

“听、听哪,还‘别人,别人’地护着人家,嗨——呀——”李元成突然抡起右手,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啪——啪——啪——。扇罢耳光,见梅兰仍木然不动,恼羞成怒的李元成于是在木桌上猛砸一拳,震得印有红色主席头像的茶盅当当跳舞。

咚,咚,咚,三声轻重适度、有礼有节的敲门声不识时务地响起。梅兰慌忙调整一下神态,弯腰捡起地上的报纸,然后轻轻打开题有白色毛主席语录的红色木门。

“请问李先生在家吗?”来人小声问道。梅兰一愣,在全建兴区,还没有人称李元成为“李先生”的,何况她从来没有见过此人,更没有听过他说话的口音。李元成慌忙迎了出去,认出来人正是在流马场碰到过的那位外地人,于是说:“你来啦。”那人见李元成一脸怒气,已猜出八九分,于是告诉他自己暂住东方红旅社207房,请他在方便的时候过去一叙。说完,立即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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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李元成因忙于传达各种指示而到处开会,高音喇叭里依然是他雄浑而充满革命豪情的男中音。权力真是一味神奇的猛药,一旦坐上主席台的中间,他便眉宇生辉,踌躇满志,抓革命,促生产,长袖善舞,得心应手。他不仅忘记了后院的烦恼,也把那位外乡人忘在了旅馆。

当一切归于平静,李元成回到他那寒气逼人的家时,才想起那位外地人。他立即翻出床下木箱里两件老货,做贼似的悄悄走向东方红旅社。

那人走州过县,见多识广。在流马场的时候,他就看出李元成身上透出一股明显有别于普通乡民的气息,知道他可能不是寻常百姓,本就有意结识。这几天在建兴场,那人通过暗中了解,果然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交谈中,那人自称姓林,叫林锡平,广东人,“文革”前在当地文物店工作。“文革”初期,文物店被当成“三家村分店”砸毁了,他本人也被戴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被抄家游斗。凭着对古玩的痴迷,“文革”甫一结束,他便从沿海来到内地,偷偷摸摸地干起了私自收售古董的行当。

“文革”虽结束了,但“两个凡是”还是让人放心不下,他也无法确认自己所干的营生是否还算投机倒把,因此一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不认识他的人看他形容猥琐,还以为他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流浪汉,但一看到或一说到古玩,他会两眼放光,立刻就变成了林专家、林教授。

李元成带来的两个小件,林锡平一眼就认出是一对嘉庆年间南方大户人家卧房使用的纯银三脚双耳小香炉。香炉云头镂空,色泽温润;纹饰精致,线条优美;一凤一凰,品相完好;虽不算上品,但仍具有收藏价值。林锡平笑着说:“如果这对凤凰银香炉果真为区长祖上所用之物,那贵府以前非富即贵——看来富贵有根哪!”

也许因为林锡平是外省人,李元成与他相处得十分轻松,也很赏识这位博闻广记的民间文物专家。在整个建兴场甚至南部县,李元成要找到几个可以毫不设防的说话对象,还真不容易。

林锡平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古玩的痴迷和疯狂,他说,为了古玩,他甘冒任何风险。他同时流露出对目前国家古玩买卖政策的隐忧,希望区长能指点迷津。李元成当然明白林锡平不光是向他打探政策风向,也希望在建兴区能给他提供支持和便利。他告诉林锡平:“目前形势还不明朗,还在进行真理标准大讨论。古玩买卖早已中断多年,目前还没有放开,应该还算投机倒把。我不想抓你,但要是落到别人手上,就只能怪你该背时,所以你最好小心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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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已过,下过几场大雨,河水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急。天气渐渐变热了,人们衣服越穿越薄,光脚赶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小麦开始灌浆,油菜也已满荚。立夏小满正栽秧,各生产队都在抢插秧苗。沉寂了一冬的水田渐渐热闹起来,耕田、耙田、垒田坎、起猪窝、撒干粪、泼稀粪,忙忙碌碌,人来人往。

李元成又要到各地检查春耕生产了,所到之处,皆是一派繁忙与兴盛。

高高低低的田坎上,处处都能看到两人一组的凫水场景。凫斗又称水箩篼,是一种用篾条编成的口圆底尖口径约两尺的锅盖形农具,两侧对称系有两组丈余长的麻绳,每组两根,麻绳两端系在一根长逾一尺粗若手臂的木棒上。相对站着的两人,双手握着木棒两端,身子向后一仰,同时用力一拉,将斗绳拉直,凫斗便平悬在空中。两人再将身子向前一俯,将凫斗朝田坎下的水凼凼轻轻一甩,同时微微倾斜手中的木棒,将凫斗一侧边口插入水中。待凫斗舀满水后,其中一人开始喊起号子,两人身子同时向后一仰,拉起凫斗,再次倾斜木棒,将凫斗里的水倾入高处的水田内。如此往复。

有凫水处,必有号子声。号子很简单,就是数数,每凫一斗水,就数一次数,两人交替着喊,简单而重复。喊号子当然不是为了数数,而是通过号子声,协调动作,激发力量。号子声高亢悠长,在热闹忙碌的田野里悠悠回荡,给一派繁荣的山村平添了一分亢奋与生气——

一箩喂~

二箩哟~

三箩喂~

四箩哟~

……

水田里,耕田的老农用使牛棒将牛屁股打得啪啪响,一会儿咑咑地吆喝,一会儿瘟丧瘟丧地骂个不停,或者用使牛棒在水面拍起长长的水花。耕牛在各种催促压力下只得拼命拉犁,不敢懈怠。有的实在拉不动了,干脆伏卧在水田中***,鼻孔重重地喘着粗气,在水面上吹起一圈圈波纹。直到耕田人将枷担从牛肩上松开,并诱以青草,耕牛才停止罢工。

当地民办小学的老师挖苦不认真学习的学生时往往这样说:“你这个样子,将来也只有给牛充老子、打牛大胯、当犁耙驾驶员哦。”说的是将来没有出息,只有耕田当农民的意思,但也十分荣幸地把耕田与当驾驶员扯到一起。可见耕田不光是体力活,也是农业生产中技术含量较高的工种。年轻人需要跟着老农学习很久才能独自扶犁下田,老农也经常一边驾犁,一边向年轻人传授个中奥妙——

耕田人要将人、牛、犁熟练地控为一个整体,着力、起步、平衡、深浅、宽窄必须准确娴熟,自然流畅。一般水田泥面以上水深约三寸,耕田过程中水面浑浊,看不清泥巴,下犁的深浅宽窄全凭耕田人感知把控。下犁不能太深,太深了会犁出熟泥下的死土,不利于作物生长,同时会加大耕牛的负担;也不能太浅,太浅了达不到犁田翻泥的目的。下犁不能太窄,太窄了只能犁上少量泥土,影响工作效率;也不能太宽,太宽了会留下没有犁上的泥塄。

犁田人左手捏牛鼻索和使牛棒,通过挥棒的幅度和扯索的轻重缓急,将自己的意图准确无误地传递给耕牛——或快,或慢,或左,或右。耕田人右手执犁把,边走边不停摇动。新犁出的一溜泥巴刚爬上铧肚,耕田人顺势将犁身向左一倾,泥巴便上下翻转顺从地向左侧卧进上一犁犁出的水沟里。犁到尽头,需要掉头,耕田人左手一扯,在牛掉头的瞬间,右手将犁把交于左手,然后抓住犁腰下的把手提起犁身,急转方向,不宽不窄、不深不浅地将亮亮的铧尖倏地插入水田,再将犁把还到右手,悠悠前行。

男人们干的是硬邦邦的体力活,想偷懒也难,而女人们就幸运多了。她们十来人一字排开,手握锄把,共进共退。看似整齐划一,实则出工不出力,锄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或者干脆将锄头在田里一杵,双手合抱锄把末端站着摆龙门阵,直到队长过来一声吆喝又才动起来。收工到了,活路准时干完,至于质量如何,队长不看到,不影响评工分就行。

检查完毕,李元成终于空闲下来,于是回到区公所,坐在办公室闷闷不乐地抽烟。

纸没有包住火,区长两口子间的矛盾还是从区公所那间小屋悄悄传了出去。李元成毕竟是公众人物,就像大多数官员一样,面子问题大于一切。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梅兰真的会离开他。不管关起门来如何争吵对立,梅兰是他老婆这是毋庸置疑的,只要外面不知道,他会给梅兰足够的时间。李元成现在空前紧张了,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进而坐在那里双眼发直,抽烟的手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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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正街沿河一侧有家小饭馆,门口一只大大的蜂窝煤炉正喷着蓝色的火焰。大铝锅热气蒸腾,远远地飘出卤肉的浓香。旁边一台纱窗橱柜里堆放着已经卤熟的猪耳猪尾,橙黄油亮、色香诱人。老板是一个微胖的不到三十岁的男子,穿着印有手捧红宝书的工农兵头像的白色汗背心,系一条米黄围腰,手里拿一支竹拍东挥挥、西晃晃,不时拖着长长的腔调,唱歌似的招呼着已经在里间坐下的食客:“要得,猪蹄子一根——苕干酒二两——马上就来——”

饭馆最里的一个小间,其实就是悬在宝马河上的吊脚楼。吊脚楼木楼木墙,走在上面吱嘎有声。食客面向宝马河靠木方桌往长条板凳上一坐,然后响响地吼一声:“半斤猪脑壳、一盘椒盐花生米、二两老白干。”待酒菜上齐,食客自己慢慢地将小杯斟满,在酒菜飘散的浓浓香气中,虔诚地注视着漾着细纹的酒杯,然后轻轻端起,一仰脖子,嗞的一声,喉结一滚,咬牙咧嘴瞪眼,好像在喝毒药。待美酒汩汩下滑,食客才松开眉眼,爽爽地“嗨”一声,惬意无限。

建兴中学下晚自习的钟声,踏着宝马河的汩汩清流,远远地飘向吊脚楼。今天坐在这里的人,却一脸的“世界末日”,他正是李元成。

“三娃——”李元成酒已微醺,他在喊饭馆老板朱三娃——他的表弟。三娃在外面呃了一声就跑进来,一边在围腰上抹着油腻腻的双手,一边问道:“哥儿,还要点啥子?”

“三娃,咋就只看到你一个人在忙呢?四娃跑到哪去哒?”

“哼——你啷个说那个做火匣子板板的哟,他一天吊儿活甩的,懒得连油罐子倒哒都不得扶一下。他成天就只晓得跟街上那几个二扯火娃娃打打杀杀的,只有吃饭、要钱的时候才会来,其他时候连个人花花都看不到。”

“管球他的。三娃,过来陪哥——整两杯。”李元成指了一下旁边的板凳。“哥儿,”四娃听话地坐下后说,“我从来还没看到你一个人喝过酒。你今天闷闷不乐地喝了恁个久,也喝得不少了,该煞搁了。不就一个女人嘛,身体要紧噻。”

“你也听到了哈?”李元成哭丧着脸,绝望地问道。

“也没——没听到啥子。哥,恕弟娃直言,我看嫂子也不像不守妇道之人。那些人只知道你们两口子在打床头官司,根本不晓得她为啥老爱去爬幸福山。爬就爬呗,她爬累了还不是要回到你那窝里去啊。”

“我说你个害寒老二的晓得个铲铲,你就只晓得干的扒,稀的喝,面条就往嘴里嗍。她爱爬幸福山,总有一天就爬到别人的幸福山上去啰。”

“哥,你堂堂一区之长,人又长得伸展,想跟你的婆娘一抹多。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实在没法过了就离哒算球了。”三娃说得轻松,顺手抓起一粒花生米,投篮似的精准地射进自己张着的嘴里,嘎嘣嘎嘣嚼得山响。

李元成放下刚刚拿起的箸子,像看一只蛆虫似的嫌恶地盯着三娃,然后竖起右手,往面前一刨,示意三娃靠近点。待三娃怯怯地探过身来,李元成抓起箸子朝三娃肥滚滚的大脑袋连连猛拍,边拍边恶狠狠地骂:“猪脑壳,猪脑壳,猪脑壳。”三娃吓得慌忙举臂相挡,边挡边退。拍完骂完,他顿觉气顺,见三娃还做随时举臂欲挡状,觉得好笑,于是又指了一下板凳:“坐。”三娃这才涎笑着顺从地坐下。

“三娃,兄弟,我见过的女人难道比你见的还少哇?有几个我打得上眼,有几个比得过你嫂子呢?这还是其次,关键是我们一闹离婚,别个就会说我一当上区长就想换婆娘,骂我是陈世美,组织上就会调查我的作风问题。你知道有多少人绿起眼睛盯到我的位子吗?只要组织上一调查,我就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文革’期间我整过的那些就会趁机下我的烂药。那样的话,你哥我不仅当不上区长,弄不好还得进去几天哪。我混到今天不容易呀,兄弟。其他都但球疼,想让我在政治上栽跟头——万万办不到!”李元成用箸子头在桌上杵得咚咚响。

三娃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还真就是猪脑壳,他哪里想得到这事会如此复杂,后果会如此严重。他好半天才木木地从嚼着花生米的嘴里冒出两个字:“妈呀!”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整垮那个姓陈的王八蛋。这儿没外人,我也不怕你兄弟笑话,现在梅兰的全部心思都在他那边哪。她三天两头就要往学校跑,他们天天都在互相写信哪!”

“啷个整,你说句话。”三娃捋了捋并没有袖子的光手杆,摆出一副两肋插刀的架势。他很清楚,这个小馆子几乎就是区长的指定接待点,区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这馆子也就该寿终正寝了。

“啷个整?你还能咬他一口?还能擂他两砣子?建兴中学是全地区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他那个校长可是个正县级,比老子的级别还高,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动摇不了人家的。”

“要不恁个,给他整点大事摆起。”

“啥子大事?”区长看似若无其事,端起酒杯闻而不饮,用眼睛余光期待地看着三娃。

“放把火把和平村给他烧球哒,他娃憋憋要遭整垮。”这个猪脑壳随口一说。

啪——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李元成从板凳上跳起来:“你敢!”然后一步抢到小间门口,拉开门缝看看外面,才一脸恐惧地将门轻轻碰上,好像自己已经点燃了和平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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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成噩梦加失眠地熬了一夜,早晨起来,眼如熊猫。三娃那句不知深浅的话一直响在耳边——放把火把和平村给他烧球哒。他一想到这句话就心惊胆战,眼睛都不敢直视旁人,好像别人已看出他心思似的。不过他转念幸灾乐祸地一想,要是学校真出点那样的大事,他陈德愚必倒无疑。他隐约看见一人正手持火把走向和平村,这个人的面孔一会儿是朱三娃,一会儿又幻化成林锡平。

从人民医院开了几片安眠药出来,他沿着石板铺就的斜坡路缓步下行,远远地看到一人走过来朝他大声招呼:“嗨呀,李区长,好几天没看到你了,越来越精神啰!”区长以手做檐遮住强烈的阳光,才看清来人是供销社主任刘文庆。李元成嘴角一扯,挤出一丝苦笑,心想你虾子眼睛球日瞎哒,我这个鬼样子精神个铲铲。刘文庆走过来满脸堆笑地说:“区长放心,你交办的事我一定办好,保证下周亲自把钥匙送到你手上。”李元成本来就恍兮惚兮,半天没整明白他在说啥。

新华书店由供销社代管经营。昨天梅兰找到刘文庆,说家里来了亲戚一时住不下,她知道供销社还有多的房子,希望能要一间住一段时间。刘文庆以为是区长的意思,知道区公所住房紧张,心想这是讨好区长的绝佳机会,自然满口答应。听完刘文庆的解释,李元成脸色一沉,目露凶光,从咬着的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两个字:“你——敢——”

李元成愤然离去,丢下刘文庆呆立原地像根木桩。李元成边走边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好哇,都在找新房了,准备搬出去了,终于开始行动了。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们不仁,就别怪老子不义;你们做得出初一,老子就做得出十五。都是你们在逼我啊!”

走到东方红旅社外,他看看周围无人,便径直走了进去,来到207房间门口,神态稍作调整才举手轻敲房门。

“谁?”广东人警惕地问。

“我,老李。”区长回答。

房门吱地打开一条细缝,林锡平举头紧张地看看李元成身后,发现无人才放心地大开房门,歉意地笑着把他迎了进去,边请坐边找茶杯。李元成看着床上收拾停当的大包小包,不解地看着林锡平。林锡平说近期在建兴一带一无所获,准备明天离开这里,沿盐亭、三台、中江、金堂一线走走,再到成都看看在那里发展的几个兄弟。他不无失望地说以前高估这里了。

广东人对建兴的不屑惹得区长很不高兴:“收不到货只怪你娃运气臭。经过‘文革’的打打砸砸,本来古玩就不多了,就算有,人家也不敢贸然拿给你这个不知底细的外地人哪。十多年来反反复复的斗争还少哇?今天破四旧,明天破五旧,哪个整球得醒豁。你看嘛,现在连个真理标准都还没有扯伸抖,局势不好说啊,你要有耐心哪。”

“我在南充、西充一带就听说过建兴曾经藏龙卧虎,历史厚重,想来这里老货一定很多,所以才寄托了很大希望,没想到……”广东人抓抓头发,尴尬地笑笑,算是对建兴失礼的歉意。

“建兴的好东西多得很哪,只是你没有找到而已。”区长慢言细语,意味深长,并用眼角乜斜了广东人一眼。

林锡平果然精神一振,眼睛一圆,一扫刚才的灰暗底色,把木椅朝区长面前一靠:“请区长指教,一定重谢。”

李元成看在眼里,却右手在大腿上一拍,仰头爽朗地哈哈一笑,然后按照鲁迅的逻辑,看着窗外白花花的太阳:“今天天气——***的好啊!”突然,他脸色一凝,身子微微前倾,双眼上翻直刺广东人,然后压低声音问道:“听说过和平村吗?”

广东人一惊,也将身子前倾:“早就听行家说过了,张献忠的宝贝全在下面,堆积如山,价值连城,我就是冲着这个传言才来这里的。但听说现在那里已经是学校了,恐怕不好弄哦?”他无限期待地望着李元成。

“以前是学校,后来改为建兴中学的男生宿舍,再后来——”区长目光游移,避开广东人急切的目光,“再后来,建兴中学修了新楼——呃——新楼。对,和平村就交给生产队做了耕牛的草料仓库,啊——仓库。那房子煞气太重,可怕传闻又多,学生人多,才压得住。学生搬走后经常闹鬼,没人敢住——呃——知道吗,有鬼,晚上没人敢路过那里。有人亲自看到过鬼,戴铁盔,拿长刀,这么长——”李元成张开双臂一比画,咽口唾沫,“八大王阴魂不散哪,他怕别个拿走他的宝贝。有个学生娃,定水那边的,前年有天晚上转路也碰到‘他’了,第二天到宝马河洗澡,现在都没起来,呃——没起来。”他边说边用手擦高高脑门儿上沁出的细细汗珠。

林锡平掘墓挖坟的事见得多,也干得多,对鬼神并不为惧。他不解地问:“我昨天路过那里,咋看到还有学生呢?在井架那里打水。”

“哦——井架?对,对,对,对头。”李元成一拍脑门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忘了,忘了,那是建兴中学的水井,学生用水还在那里。大白天,学生娃儿都得三五个一路才敢去。有胆子大的还进和平村耍哩。所以,你看到那就是——是对的,对的。”

“哦——”林锡平嘴成“O”形,然后轻吁一口气,目光平直,深谋远虑地遥视着梦想中的远方。窗外一位头戴破草帽,面如古铜,身形佝偻的老农挑着担子,拖着长长的声音尖声吆喝:“补——锅——哦——”

“那——区长的意思——是——?”林锡平再次身子前探,几乎触到区长的鼻子,迫不及待地试探着问,眼神里满是期待。

区长看着窗外,欣赏《红灯记》似的听那破空悠长的“补锅”声。他眼睛微眯,余光却将广东人严严罩住,一丝不易觉察的自信从鼻翼间一漾而过,然后轻描淡写、答非所问地说:“你收那些玩意儿有啥用啊?哪有那么多钱去收啊?”依然面向窗外。

“我在文物店工作的时候,认识很多香港地区、台湾地区、新加坡一带的同行,跟他们做过买卖。他们路子广得很,与欧美等地的文物商都有往来。‘文革’开始后,我们联系中断了;‘文革’一结束他们就通过各种渠道找到我,要我出山。我在‘文革’中被整怕了,不愿再干这行了,但这是***了好多年的行当,心里还是难以割舍,何况政府一直没给我落实政策,不干这个又干啥呢?经不起他们多次劝诱,就又偷偷摸摸地干起来了。我们在深圳、成都都有联络点,我进货,他们出货。我赚得很少,风险却很大。”林锡平认为区长其实是可以以心换心的人,于是推心置腹,毫无遮拦。

“和平村地下有宝,哪个都晓得,但要搞到手,也不容易,多多少少有点风险哪。”李元成说得随随便便,慢条斯理。

“当然,那是当然。干我们这行的天天都在冒险,只要有好货,多大的风险都值。”林锡平也一脸轻松,意在为区长鼓劲。

“不过,没有我的允许,没有我的支持,谁也休想。”其实他是想说——只要我让你干,你就放心地干,不会有事的。

“那是,那是,在建兴还有你区长办不了的事?不过你放心,我们有行规,只要有好事,大家——”广东人用双手做了一个空掰烧饼的动作,示意一人一半。他将区长的话做了另一番看似准确无误的解读,然后会意地拍拍区长肩膀:“哈——哈——哈——”区长也顺着迎合:“哈——哈——哈——”表示心照不宣,皆大欢喜。

“这样,”区长收摄心神,恢复严肃,“你今天先不走,但哪儿也不要去。你的四川话还有很重的广东腔。不要跟任何人说话,不要说认识我,更不能主动和我接近。晚上十点,正街朱三娃饭店里间,我在那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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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李元成小睡了一会儿。起床后抹了一帕冷水脸,顿觉神清气爽。站在区公所的走廊上,他远远地望着建兴中学,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脸上阴晴不定。渐渐地,他眼中聚满杀气,并将手中的烟蒂在黑色烟缸中狠狠一杵。

初夏的夜,凉快清爽。小镇上灯光昏黄,行人稀稀拉拉。商铺开始收摊,噼噼啪啪地响起活动门板的碰撞声。街道渐宽,夜色渐浓。

宝马河上的晚风携着河水的哗哗声,从吊脚楼开着的木框窗户徐徐而入。远处,建兴中学教学楼上,学生还在挑灯苦读,为即将到来的高考紧张备战。灯光洒向波光粼粼的河面,碎金万点。

桌上烧腊还剩一块骨头渣,花生米也仅余七八粒。在东方红旅社里李元成打死也说不出口的东西,现在却变得轻松自如、无遮无拦了。

“和平村那个塌塌,风水好得不得了,出人物,但人少压不住,不适宜住家。现在房子空在那里,又没人敢住。我想把区上的礼堂搬到那里,可是有人说那是古建筑,不能动。听说破四旧的时候就差点遭拆球哒。”李元成拿起筷子,往盘中一瞄,发现瓷盘空空,便把筷子放下。“你——”他伸出食指朝林锡平一指,“把地面上的问题解决了,地下的事,就由随你处理。修礼堂总要挖地基噻,挖地基就可以——”他使劲在林锡平肩上一捶,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那个了噻!”

“咋个解决呢,那么大个院子?”林锡平显然被那梦幻般的满眼珍宝迷住了,于是急切地问。

李元成没有回答,而是大喊一声三娃。三娃“呃”了一声便推门而入,问还要啥子。李元成说再来半斤酒,两根猪尾巴。按李元成事先吩咐,三娃只能守在外面,没有呼叫不得入内,更不能听里边说话。其实李元成平时在此密谈,三娃才懒得理睬那些天远地远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玩意儿。可今天李元成特意吩咐,倒多多少少引起了三娃的好奇心。

三娃放下酒菜,带门而出,同时认真地瞅了一眼这个腔调怪异的外地人。这时,李元成又大叫一声三娃,三娃收脚回转,用眼睛征询区长有何吩咐。“三娃,”李元成仰起脖子往嘴里倒一杯酒才说,“我多次提醒你哈,三娃,你这个房子可是全木结构哟。你一天又是油又是火的,这种房子一旦着火的话——”他放慢语速,斜斜地看了林锡平一眼,“就——毁——啦!”此时,李元成发现广东人也在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林锡平身子猛地一直,盯着李元成的眼睛却僵直不动。待三娃关门出去,他才用颤抖黏滞的声音说:“区长,那可是——”他咧着嘴,举起手在自己脖子上狠狠地比画了一个砍切的动作。

李元成却哈哈一笑,满脸轻松:“那房子已没人要了,迟早得毁。破四旧的时候就该毁掉,你只是帮了造反派一个忙而已。在建兴这个塌塌,只要老子不追究,谁还对那堆烂木头感兴趣?话又说回来,只要老子安了心要做的事,还怕整不成吗?”

林锡平神情渐渐放松,对区长的话微微点头,然后讷讷地说:“可是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啊,感觉还是有点缺德哟。”那神态如丧考妣,又像有人逼他卖儿卖女。

“放***狗屁。”这就是饮酒的妙处,借着酒力,李元成第一次骂了这个文物土专家,并将酒杯往桌上一顿,“你给老子听清楚,我看你是外地人,认识你的人少,做事利索些,事后也好隐藏,才想到你。也算你娃娃祖宗积德,遇到了我。你知道有好多人在打那个塌塌的主意吗?现在我恰好坐镇这里,机会千载难逢啊。要是老子哪天调走了,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喽,你娃这辈子就再也别想这种好事了,你就慢慢后悔吧。”

他恨恨地灌了一杯酒,盯着广东人继续骂:“啥子缺德?你一年四季到处挖人祖坟不缺德,我毁旧建新倒缺德啦?敢骂老子,全建兴区你还是第一个,胆子不小。信不信老子马上通知派出所把你***抓起来。投机倒把罪、走私文物罪、私通美帝罪,还和台湾蒋家王朝有瓜葛,典型的叛党卖国罪,随便哪条罪,你娃颈项上那个锤子菠萝都得割下来给别人当夜壶。”

李元成骂得酣畅淋漓,顿觉浑身通泰,林锡平却吓得面如土色,目瞪口呆。喝酒前后,面前这个区长判若两人,看来选择酒后谈事,是有意为之。李元成虽然骂得狠毒,却句句在理,广东人无可辩驳。

林锡平想,李元成不愧为区长,自己的命门已被他严严把控,不过,与叛党卖国罪比起来,毁几间朽屋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况且就如区长所言,在建兴与他合伙干事,还怕啥呢,许多人正求之不得呢。想到这里,他觉得李元成一点也没冤枉他,自己就该被狠狠地骂,甚至庆幸区长把他骂醒了。是的,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就真将终生遗憾了。想着想着,他对李元成渐渐有了一种感激之情——面前这位区长其实多像一位严厉而慈爱的兄长啊。

广东人的眼神由恐惧而疑虑,由疑虑而平和,由平和而庆幸,由庆幸而感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落入了区长看似漫不经心的眼中。李元成见火候已到,便故意嗓门儿大开:“三娃,算账,老子懒球得对牛弹琴。”然后站起身来,怫然欲去。这下广东人真的害怕了,慌忙从板凳上弹起,一边死死吊住李元成胳膊,一边挥手示意推门而入的三娃退去。

林锡平把骂骂咧咧的李元成轻轻一带就放回板凳,然后一边慌忙道歉,请区长息怒,一边将自己的酒杯灌满,颤颤巍巍地连干三杯,才在自己位子上坐下道:“区长、区长、区长,小弟不是东西,小弟混账。在建兴要不是区长照顾,兄弟恐怕早就‘进去’了。现在区长将如此难得的机会交给我,我还不知好歹,惹区长生气,我***不是人。我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天天走村串户,偷偷摸摸,常常被当成小偷,被野狗追咬,有时还被当成了讨口子。难得碰到几个可以倾心交谈的人,更何况你还是一个区长,嗷——嗷——嗷——”说到心酸处,广东人居然痛哭起来,鼻涕眼泪,凄楚动人。

“好啦好啦。”区长拍拍广东人肩膀,算是既往不咎,言归于好,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林老弟呀,我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就是对你的重视和信任噻。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嘛,我说你两句也是为你好,你就不要往心里去哈。何况东西弄出来后,还得靠你找下家呀,我总不能天天来搞这个名堂噻,所以咱们是绝对平等的合作关系——我晓得你担心啥子,你就踏踏实实地把心放到肚皮头,我可以绝对保证你的安全。理由很简单,你不安全了,我还梭得脱个锤子。”区长一脸真诚,凭最后这一句话,荡除了广东人的所有疑虑。林锡平狠一抿嘴,右手握拳抬臂往下重重一压。

李元成说:“完了马上离开这里,到升钟场红星旅馆躲几天,我会来找你的。事情要做干净哈,要是中途被人救下了,你就白辛苦啰。”林锡平用眼睛询问此话的具体含义,区长却呵欠连天地起身出门。走到里间门外,区长边伸懒腰边漫不经心地问三娃:“平桥北头生资门市部还在卖汽油没?”三娃说多球得很。

广东人与区长目光微微一碰,便倏地扯开。

〖=Y(〗11〖=〗

一大早,恰逢县“革委会”副主任魏中华到建兴中学检查高考准备工作,地方行政长官李元成当然全程陪同。魏中华与李元成曾在升钟区公所共事,坊间传闻二人关系甚密。

检查结束,领导自然要座谈,要讲话。像当时所有重要讲话一样,魏中华先虔诚地注视了一下并排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和华主席彩色画像,然后喝一口水,噗噗地往杯中吐出口中浮茶,目光平扫全场:“同志们,‘四人帮’耽搁了整整十年哪。为了恢复高考,中央高校招生工作会都开了四十多天。高考快到了,学校领导及师生都面临很大的压力,都很辛苦,但越是关键时刻越大意不得。要特别注意校园安全,不能出事啊!同志们,要严防隐藏在群众中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的疯狂反扑,要严防别有用心的人破坏目前的大好形势,阶级斗争这根弦还不能就完全松了。”

魏中华话音一落,李元成满面红光地带头拼命鼓掌。

下午,区长李元成与副区长万建国随魏中华一行同进县城,参加继续讨论《人民日报》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工作会议。

为了减少与外人接触,林锡平去平桥打了一壶汽油后就哪里也没去,躺在床上扯伸睡觉。天刚黑,洗了个冷水澡,便开始收拾行囊,然后坐在床沿上静静思考。他将与李元成认识以来的所有细节理了个遍,又将即将实施的行动在心中反复推演,同时对事后的各种后果做了精心推测,最后得出结论:此事由区长主导,绝对错不了。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满眼金光灿烂。

为了熟悉路线,晚上九点过,他去了一趟和平村,发现那里果然空无一人,阴森恐怖。其实这时学生还在教室上晚自习。他再次来到和平村已是后半夜。直到点火前,他才完全明白李元成说“把事情做干净”的确切含义。偌大的院子,若仅从一处下手,起火势必很慢,一旦惊动附近村民,很快便会被扑灭。于是他找来干柴,堆附于四角木柱木墙上,泼上汽油,划燃了手中的火柴。

烈焰从四角腾空而起,火苗迅速爬升蔓延,火光透过窗框立即将室内映亮。林锡平本欲即刻逃去,但就在转身回眸的一瞬间,他发现屋内有人,而且有很多人,于是本能地发出了第一声惊呼。

离开建兴镇,林锡平并没有马上去升钟场,而是躲在附近的碾垭公社以观动静。他当夜就知道了和平村并非如李元成所言是一堆废弃的朽木,依然是建兴中学的男生宿舍,住着几百学生娃。既然事情并非如当初想象的那样简单,后果自然也将复杂严重得多,何况还烧死了一位老师。他非常后悔自己利令智昏,财迷心窍,这才明白自己仅仅是李元成玩于股掌的工具而已。如果这是李元成精心设计的一场阴谋,那他动机又是什么呢?林锡平决定在逃离之前,一定要当面问清其中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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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大火的纵火者,县公安局调查了几天,连一条像样的线索都没有。那个外地人是否就是纵火者,专案组内部进行了激烈的争论。一方认为其形迹可疑,应该就是纵火者;而另一方则认为他既然要纵火,为何又要呼救呢?要不是那人呼救,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那人其实才是大大的英雄。而那人究竟是谁,长相如何,家住哪里,因何而来,现在何处,却没一个人说得清楚。甚至有人一口咬定那人就是鬼。

事后第三天,李元成去了一趟升钟场,却没有找到林锡平。他乐观地推断,广东佬可能已被吓得逃之夭夭了。对李元成来说,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从升钟场回来,李元成发现一切风平浪静,他精心策划并冒着巨大风险实施的行动,却没有达到任何目的,这让他十分沮丧。

他间接从县上了解到,为了不影响高考,至少高考前不会处分陈德愚。李元成想,等到高考结束会有两种可能:一是时间一久,很多事情就会大事化小,最终不了了之;另一种情况是,他清楚建兴中学的实力,要是高考成绩大好,县上可能会对其将功折罪。真要是这样,他此次的冒险行动将一无所获。更为严重的是,他再也没有扳倒陈德愚的机会和勇气了,那么梅兰与陈德愚的结合就是迟早的事。想到这里,他绝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黑夜沉沉,孤枕难眠。年轻漂亮的妻子就在隔壁,李元成似乎看到了她丰腴的身体和***的肌肤。她睡着了吗,她做梦了吗,她会梦见谁呢?李元成辗转反侧,心如锥刺。陈德愚的出现,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压力和痛苦。他痛恨陈德愚,恨得牙酸齿痛。想着想着,他对策划本次行动最初的一点点内疚和恐惧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对事故伤亡太少的遗憾。于是,他翻身下床,一气呵成了下面的文字:

陈德愚,“文革”前就是研究西方经济学的反动学术权威,满脑子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典型的右倾修正主义分子。“文革”后,此人趁建兴中学缺人之机,采取非正当手段当上了建兴中学校长,但仍然不思悔改,不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教育,不听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华主席的教导,灵魂肮脏,道德败坏。

陈德愚三十多岁,至今不结婚,专门勾引良家妇女,致使别人家庭破离,在建兴镇影响极其恶劣。和平村乃千年文物,多年来保存完好,却毁于陈德愚之手,结合此人长期的反动思想来看,其中必有蹊跷。建兴中学历任校长均为德高望重之士,因此,陈德愚不再适宜担任该校校长一职。

有关部门应彻底调查他与和平村大火的关系,追究其刑事责任,否则,毁掉和平村只是他毁掉建兴中学的第一步。

李元成奋笔疾书,大口吸烟,致使屋内青烟弥漫。

当外地人纵火的传闻进入梅兰耳朵的第一刻,她本能地一惊。她想起了那个敲门的外地人,但又实在不愿意去想此人是否就是纵火者,以及此人与李元成的关系。经过长达近一年的冷战,梅兰对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已感到极度厌倦和烦恼,这个令外人羡慕的家庭,却是令她痛苦绝望的牢笼。与李元成摊牌后,她明显发现他常常眼含杀气。凭着女人的细心与敏感,和平村大火后,梅兰暗自为陈德愚担心。

梅兰对李元成日益冷漠,平时都不愿正眼看他一眼,而近几天她却开始不露声色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趁李元成不在家,她在他桌上发现了那封针对陈德愚的检举信。看完信,梅兰气得浑身发抖,眼中立刻聚满鄙夷和愤怒。

“李元成,你敢把这个东西大声念出来吗?”梅兰把那张纸在木桌上轻轻一拍,声音不高,却满脸鱼死网破。

“梅兰,我承认过去对不起你们,但都是因为我舍不得你嘛。你也知道,我与陈德愚是势不两立的仇人,他恨死了我,我也恨死了他。只要他还在建兴场一天,我就提心吊胆一天。我也是被逼的呀,梅兰!”李元成暗自为自己的疏忽而后怕,他没想到那封自觉底气不足的检举信,会被很少进他房间的梅兰发现。当他伸手去拿那张纸时,却被梅兰唰地一下抢在手中。

“难道你把我、把他,害得还不够惨吗?”梅兰将那张纸举到李元成面前,逼视着他,然后慢慢地一下一下撕得粉碎,而眼中已满是泪花。

宝马河

宝马河

作者:佚名类型:都市状态:已完结

星光熹微,夜色苍茫,绕镇而过的宝马河一如既往地默默流淌。山区的夜,寂寥宁静,清幽舒缓,一如梦中的婴孩,无牵无挂。然而,一场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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