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摆渡人》 第十二章服务对象 免费试读
原来，发叔曾经遭遇过那样的事情。
章呈躺在床上开始回忆着这些天里跟吴广发接触的那些画面。
是发叔带自己去的殡仪馆；是发叔在冷藏库里对自己说，别害怕，进来呀；是发叔在夜晚值班的时候耐心地开导自己；也是发叔在得知自己被高洁选做学徒后一个劲儿地鼓励，他说，你小子打起精神来，别人能行你就能行！
这个发叔人好得不像话，虽然总是一副糙汉子的模样，可口中说出的道理却总能让人信服。
要不是听父亲亲口说，章呈是绝想不到发叔会经历过那样的大灾大难的。这让章呈不禁猜想，在发叔最无助的时候，他的身边是否也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在开导他呢？那个时候的他一定很绝望吧？他不仅自责，而且身边的亲人也会有出于不理解而指责他的情况，那么......
章呈叹了口气。
何止是发叔的那些亲人，他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刚刚就亲口说了，做这一行晦气。
但这一行真的晦气吗？
章呈想起了发叔说过的话。他说，死人啊，就是一件衣裳。人这辈子会有好多衣裳，但从头穿到尾的就这么一件，所以它比其他的衣裳都宝贵，可要是说这皮囊就是这个人那可不对，皮囊是障眼法。
那么既然就是一件儿衣裳又怎么会晦气呢？
这个问题还真是让人想得头疼。
其实吴广发的“皮囊衣裳论”是一度让章呈信服的，可直到前两天，他对这个理论突然开始动摇了。
那天他们部门的几个人坐在一块儿吃午饭，高洁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遗体整容的服务对象到底是逝者本人还是逝者家属？
这样开放性的问题大家自然是各抒己见。
徐茉莉第一个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她认为遗体整容的服务对象应该是逝者家属。这个道理很简单，人都已经不在了，把他们打扮得再栩栩如生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就只是一具遗体而已？就像一枚烂掉的苹果，甭管裹了多少层包装纸也改变不了它已经没有价值了的这个事实。
佟姚对这个说法非常赞同，她说唯有那些认为这个苹果对他们意义非凡的人才会愿意看到苹果被装饰得仿佛价值尚存。而这些人正是为那一层层包装纸付钱的人，所以服务对象应该是他们。
轮到章呈发言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把吴广发的那套“皮囊衣裳论”说了出来。对于这个观点，他是认同的，因此他也认为遗体整容的服务对象应该是逝者家属，因为衣裳根本不具备成为服务对象的资格。
可他的这个理论却遭到了高洁的反对。
高洁放下筷子板起脸说道，“把遗体比作衣裳，即便是最特别的衣裳也是一种不尊重。这就好比，”高洁用手指着章呈，“我们知道你是章呈就是通过你的这身皮囊，而你身上的任何一件衣服都不可能是你。你的这种观点无异于把‘灵魂’这种东西放得太高太大了，而同时又把肉体踩得很低，凭什么灵魂是你，肉体就不是你了？”
章呈被绕得有些晕，他手拄着下巴开始努力地试着跟上高洁的思路。
“我们现在就假定有灵魂这种东西的存在，那么你我他，哪一个不是肉体和灵魂的共同体呢？缺一则不能成为人对吗？”
“对。”章呈接受了这个观点。
“所以灵魂也是这个人，肉体也是这个人，不能因为灵魂不在了就认为肉体一无是处了。我当初的老师也是告诉我遗体整容的服务对象是逝者家属，我曾经无比认同，可自从参加工作以后，我渐渐地发现并不是这样。当初是老师教我要在装扮完一位逝者后对逝者鞠躬以表尊重，后来我慢慢地发现这就是问题所在啊，如果我们服务的是逝者家属，那么完全没有必要做这样的事情，而自从我们做了对逝者鞠躬的这个动作就代表我们是认同遗体是有价值的，即便灵魂不在了它也能代表这个人。”
章呈听得很认真，他发现高洁的这一番话完全把发叔的那套理论推翻了。
徐茉莉听得也是格外专注。
高洁继续说道，“以后你们在工作中可以自己体会，这件事情并没有标准答案，我说的也仅代表我个人的观点。每次在给遗体化妆前我都会找家属询问意见，例如逝者生前喜欢什么样的妆容，能提供他们的照片作为参考就更好了，而我在为逝者化妆的时候虽然表面是安静的，但偶尔地我会跟他们进行无声的交流。”
“无声的交流？”徐茉莉不大明白。
“嗯，因为我觉得人一旦走到了那一天应该会很孤独，所以我就试着跟他们安静地聊聊天。例如上次那个眼睛没有完全闭上的老人，你们看着我是在默默地揉着他的眼眶，但实际上我是在心里跟他说话。我说，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活人的事情就留给活人操心吧，您老人家安心上路，不要再惦记他们了。”
“所以他是听到了你的话才闭上眼睛的？”章呈瞪圆了眼睛问。
“当然不是，我要是不揉那说多少话都没用。其实我这么做也是对逝者的一种尊重，平等地对待他们，就像朋友一样。前不久我经手过的一个溺亡的小男孩，我反反复复地告诉他，下辈子不要这么贪玩儿，水里很危险的。”
要不是高洁这么说，章呈绝想不到竟然还有跟逝者沟通的这种操作。
徐茉莉听得很是激动，她眼眶红红地说道，“师父，您真是个善良的人啊。只是为什么要默默的？说出来不行吗？”
“最开始我也是说出来的，后来就不说了，默默地，习惯了。”
这就是高洁对遗体的看法，虽然她说这种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可章呈认为，如果让发叔和高洁的两种观点上台打擂，那发叔是一定会被完爆的，至少他在听过了高洁的理论后是无比地赞同。
睡醒觉后就是崭新的一天，而章呈并没有因为这崭新一天的到来变得朝气蓬勃，相反他那前怕狼后怕虎的性格让他再一次开始恐慌了。
这是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已经结束了适应期，开始正式成为一名遗体整容的学徒了。
这让他十分忐忑，如果说之前他还能滥竽充数地找借口推脱掉一些工作，那么现在他则完全无处遁形了。高洁说了，成为了学徒就要开始实战了，而实战意味着什么，章呈心里太清楚了。
当他接过高洁发给他的胸牌时，他突然有了一种被人委以重任了的仪式感。胸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特殊服务组，遗体整容师，章呈。
看着上面的字迹，章呈一阵恍惚。
徐茉莉拍了拍他，“想什么呢？赶紧把胸牌带上啊。”
“我......现在也是遗体整容师了？”章呈有些难以置信。
“呵！那上面就随便那么一写，别太当回事儿，咱们现在都还不合格呢。再说了，遗体整容是技术工作，我觉得只要能干得了那就算是遗体整容师，也不需要非找谁认证个身份什么的。”徐茉莉拿过章呈的胸牌，帮他带上，“嘿，真神气。”
章呈也觉得是这样，那胸牌卡在白大褂上，让他颇有一种白衣天使的荣誉感。
“可是师父说了遗体整容师是要考证的。”章呈对着镜子端正着胸牌说道。
“考就考呗，还怕他不成，老娘我可是打算在这行里大展拳脚的。”徐茉莉握拳做了个慷慨激昂的动作，但收效甚微，另两个人完全没有被她的ji情带动起来，“哎，你们怎么没动静啊？不为我的精神鼓个掌吗？”
章呈和佟姚反应了一会儿，接着一同拍了拍手。
徐茉莉显然对他们的表现很不满意，“哼，敷衍。”她一甩头走出了办公室，同时说道，“今天我争取抢到两个活儿。”
听了她的话，章呈不禁在心里祈祷——今天我争取躲过所有的活儿。
徐茉莉果然是徐茉莉，那拼命三娘的劲头儿也不是盖的，当章呈到达整容室操作间的时候徐茉莉正跟高洁申请着要独立处理一具遗体练手。
章呈默默地在心里为她点了十个赞。
但这个要求却遭到了高洁的拒绝，高洁几乎都没考虑就说道，“不行，你没那本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啊师父？”徐茉莉有些委屈。
“不用试。正常可以独立处理一具遗体怎么也要半年左右，你想一口吃个胖子，我同意人家遗体也不同意。要知道遗体整容师的工作内容包括遗体清洗、伤口缝合、遗体整容整形、更换寿衣、遗体入棺，这些活儿你一个人干得了？光是化妆你也就只是学了个皮毛而已。”
徐茉莉的一腔热血在高洁泼来的一盆冷水后彻底回归了平静，她不无失落地说道，“那好吧。”
“今天你们开始实操化妆，都别抢，人人有份。”
抢？章呈心中一阵冷笑，除了徐茉莉谁会抢这种事情啊？
高洁接着叮嘱道，“茉莉，你要控制自己的莽撞，让自己沉稳下来，心要细知道吗？章呈，你待会儿不许手抖。佟姚，你......”高洁似乎一时想不到应该对佟姚说点儿什么，最终她轻描淡写地说，“你热情点儿吧。”
嘿！这一番话还真是到位。章呈偷偷瞄了一眼佟姚，她的脸色仍旧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