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春》 第十四章 合欢树下的案件（7） 免费试读
夹河套公社两排由青砖红瓦小平房组成的四合院落，就坐落在河套中心皇城村的冈顶上。所谓的公社其实就是祁星镇镇政府的一个派出机构，一个管理单位，管理着河套地区两万多亩土地，一万多人口。管着这块地区计划种植的庄稼，管着这个地盘上十五个村要向国家缴纳的皇粮国税，当然也管着党的方针政策在这里的贯彻落实，还管着河套群众生存发展的决策大计和他们瓦沟流水扯皮拉筋，家门户族争权夺利的严重之事。七个党委委员是农村的百科全书也是一把抓，哪儿痒他们就在哪儿抓。
公社边上就三个象征政权建设的单位：粮管所、棉花站、供销社、一个管合作医疗的卫生院。不远处是公社中学。这几个公家单位被皇城村层层叠叠的榆树包围着，远远望去，公社就像个绿色的城堡。
夹河套公社落实夏季预分方案的会就在供销社装烟叶的仓库里召开，烟味呛人。村干部们不喜欢在供销社的仓库开会，一会儿急得蹦出蹦进，请求姜水平换个地方开。姜水平扭着头说，就在烟叶库里好，免得开会打瞌睡。烟叶库里堆着的全是上年没打上等级的黑烟，发出一种苦辣辣的腥味，姜水平想，就是残忍就是武断也得这么干。
各个村除了管生产的大队长留在村里主持工作，生产队留一个副队长管生产外，全公社的党员干部，贫下中农代表、妇女、民兵、青年团的干部们全都背着铺盖卷，挑着柴米油盐从四面八方来到了皇城村，他们在这个村的农户里搭灶起火。这样的会每年两次，话题是老三篇：向国家卖多少、集体留多少、群众吃多少，一个工分值多少。大队的分配方案公社通不过，大队敢在底下多分一斤粮，支书就有被撤职的危险；反之，公社按上级的指令要各大队加征的征购粮各大队通不过，公社完不成任务就会在上头挨批判抬不起头。
姜水平发现郝老六借故在家主持生产没到会，上河湾的开会代表郝小武支书告诉他，他走的时候，郝老六吩咐，最多只能认下五万斤，多一两都难。姜水平有了郝老六提供的五万这个数，就有了势如破竹把那七十万斤一刀砍下去的勇气。
开会的程式是老三段，一是国内国外的阶级斗争形势，二是河套的丰收形势，三是加征爱国粮的紧迫形势。这一讲，一般情况姜水平不发挥水平，而是叫公社主任老王一展雄风。姜水平用虎灵灵的眼睛扫了一下会场，看着大小队干部们一张张左顾右盼不望她的花栎木树皮脸，心里有点烦，这些个平时见了她像见了上神娘娘的村官们，现在变得她一个也不认识了。
姜水平发现，每年到了向国家卖征购的时候，简直像要跟底下的干部群众拼命倒血。公社干部们与其说是在为国家征粮，不如说是坐在国家、集体、个人三者利益冲撞的火山尖上，公与私的利益斗争简直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姜水平看着大小队干部们的表情，真是失望。但她稳住自己的阵脚，想好对策，不同各村的干部发生正面冲突。
老王开讲后，她就在隔壁供销社主任的办公室单独找大队支书们谈话，进行各个击破。姜水平比郝老六更精明，她首先找下河湾的那个造反派支书马军谈话。这个马军是公社遵照毛老人家的指示：对造反派要高抬贵手时启用的一个人物。姜水平对这个血气方刚的人物不敢马虎，一口一个马哥地说：“马哥，这七十万你得为我扛一膀子。不然，我这公社书记在这儿难当。”马军是个硬汉子，心是软面条，他一句话就把郝老六给出卖了。他说：“姜书记，这事鬼子六在电话里对我说了，放心，对你我们还是要捧台的，也望你别逼人太甚。”
姜水平在这边办公室里喊马哥，公社老王在那边烟叶库里唱高腔调。老王也算是个搞农村工作的高人。他对这七十万斤有想法。按理，夹河套秋季的水利工地需要这七十万，为了父老乡亲应该留下这七十万，为了国家的任务要入库这七十万。他的思想很简单，国家干部就是要忠心耿耿为国家，逼上梁山也得干。老王喜欢用危言耸听抓住人心。
老王用低沉的嗓子眼开讲了，他讲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正在太平洋上搞军事演习，讲中国人民要支援战争后的越南老挝柬埔寨重建家园的艰巨任务；他从印度在克什米尔高原搞动作一直讲到苏联在中国的东北边境陈兵百万的内参。他骨碌着小眼诡秘地说，同志们啦，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要的是什么，要的是粮食。他讲到最邪乎的地方是：国家面临的粮食储备，估计还不够拼五年世界大战。于是他的脸一下子拉下来道，同志们啦，今儿几了?今儿是1976年的6月26日哇。到目前为止中央的接班人还没敲定下来。同志们啦，七十万斤粮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哪头重哪头轻呢?同志们啦，七十万斤新加的征购体现的是咱们的爱国情啦。老王的演说抑扬顿挫，嗓子眼有磁性，又会煽情，直煽得三百多党员干部们像身临其境，脸上露出要誓死保卫党中央的严肃表情。有的干部手里拿着七十万斤的分配表，面色沉重得像党和国家领导人；像第三次世界大战随时就要发生，爱国情使大家的脑神经紧张起来。
老王还在煽情：“同志们啊!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难不难，想想抗战那八年。山西那个昔阳县，成天吃着苞谷面，大干了还要再大干。谁叫我们是一河平原呢。一年四百斤粮也饿不死人啦。”
但是认购了这七十万斤任务，河套人冬天靠啥子出工，明春靠啥子度荒呢?老王的形势是形势，支书们的脑瓜子很理智。这年头，有了粮食就温暖，没了粮食就悲惨。
为这新增的七十万，尽管老王讲得天花乱坠，还是受到十五个大队如同炮火般的强烈***。预分会成了声讨会：村干部们怕现官，就对着高官放炮：这上头脑瓜子一拍，就是七十万，依据在哪儿?基数从哪儿来嘛?他们在哪个大队测的产嘛?谁参加的嘛?讹诈人不是?去年一场大水，把群众的老根都冲走了，还叫人活不活了。不留集体储备粮，来年春天打饥荒呀。毛老人家都说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大队干部们在讨论的时候，一个劲地像刮大风似的吼叫着。
南洋风吹过来了，刮在脸上很不舒服，第一天的怒吼声在第二天很快就变成了沉重的鼾声。公社发的表没有一个村认购填写。老王急了，请示姜水平道：“咋整，姜书记?”
姜水平倒是很沉得住气，“猴子不钻圈，多敲一会儿锣，你第二讲就讲我们公社对堤外滩头面积的估产。”
老王一听急了，“要不得，村干部们会说是我们向上级邀功请赏，把枪口对准我们。”
姜水平灵机一动，“你就讲那日本箭舌豆，秋季带给我们的补偿。”
老王是个钻牛角尖人，“姜书记，你见过那日本豆了?”
姜水平一听笑了，“老王啊，难道你见过在我们夹河套还有不发芽不开花不结果的种子?”
老王明白了，于是第三天他就凭着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讲那日本豆的来历，说是一个日本女科家在美国军事基地跟一名英国科学家在***上接的种，用的是夹河套的土。这种豆子生长期短，肥效高，是旱地里的天然绿肥，起身后翻到土里将取代尿素和碳酸氢氨。他的日本豆来历和神奇作用，总算给分配会带来了一片笑声。
姜水平在供销社主任的办公室里，跟各村支书们一不谈日本豆，二不谈中国小麦。每人先发了一床五元钱一床的红牡丹开红花的床单，接着粮管所主任又给支书们发一个人造革黑皮手提包。中午十几个支书就在粮管所吃酒席。姜水平压根不提那七十万，只说叫支书们看着办。她向支书们通报了最近各村出现的奇闻奇案，并举出一个案例叫支书们拿意见，看这些案子如何了断。例如下河湾三个妯娌分家都要老母猪不要老婆子咋办?支书们精得很，知道姜水平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那七十万斤粮食，还有那三千斤的日本豆子，支书们故作慷慨激昂，像协商好了，在第三天才奉上一个五十万的数字。
姜水平顿感自己的工作白费了，对公社夏粮掌控的权威性受到沉重的打击。她觉得自己被郝老六算计了。反而下决心要完成这七十万。她想，不能留下二十万把全镇的任务咬个豁。不行，就是邪门也非要把那二十万挖出来不可。
在姜水平的信仰里,国与家，公与私，理与欲，穷与达永远有着黑白分明的壕沟，她既不能让群众受饿掉进壕沟里爬不起来，她也要带领农村党员干部和群众冲过一己私利这道壕沟。她清楚，作为公社党委书记，为了国家利益不能不牺牲人民利益。为了国家利益她不能不牺牲对群众的那份真情。她竭力地掩盖着心中的痛感，学着她老爹作派，咬牙切齿地在会上整党整风也不点名地整人。
太阳落到祁古岭背后，她的情绪陷入低谷，闷热的天气压抑着她焦灼的心。她知道，高书记的政治成色不靠这七十万斤粮食来加码，可是他的政治任务就是每年要完成国家的公粮征购。姜水平头脑清醒着，心里撕裂着，原定的三天会很快就过了阵，任务没落实。姜水平叉着腰，命令各村再回去背三天的粮草来，继续开会。
这时，公社通讯员急慌着跑来要她回公社接电话。姜水平想，可能是祁老专的电话，她沉住气想好回话的内容。她已下定决心，就是用高压手段也要挤出这七十万，彻底完成全镇的夏粮任务。电话里传来的是镇委高书记的声音：“水平吧，你们的分配会不要延长了，南洋风马上要来，要防止红蜘蛛蔓延之势。你们把分配方案定下来，群众的口粮标准可以定到440斤。”姜水平呼一下子站起来，喊了一声：“高书记。”眼泪就噙在了眼边。
“水平，那七十万斤加征的粮就免了。我向祁老专作了保证，岗上两个公社上季减产秋季补。夹河套去年遭灾还没有恢复元气，这样会挫伤河套人生产积极性，实事求是吧。今年冬天你把十里长渠建好，在棉花的湿润生长上下点功夫。”
姜水平听着这声音，想着高书记那张爱民惜子的脸，她哭了，“高书记，那你的前途拖到秋后，你在这儿都十年了。”
“我说你呀，水平，你的水平跑哪儿去了?啥子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前途，现在全党动手大办农业，农民的前途就是我们的前途。你明白吧?”
“明白，我明白，高书记。”姜水平一只手捂着耳机，一只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像夹河套被收缴到国库的黄金又退了回来还资于民，姜水平的心先是颤抖了一下，过后就有点激动了。政治上老辣的姜水平决定，高书记的指示精神暂不传达，先把全社余粮底子挖出来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