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春》 第十五章 合欢树下的案件（8） 免费试读
狡猾的姜水平声色不露，她看看天，南洋风还远，红蜘蛛似乎就在各个村的大小队干部中下蛋。她并没有执行高书记的命令，继续办学习班，姜水平把分配会硬是又延长了两天，她采用先报数字暂不入库的策略，在七个公社党委委员和县委工作队的点上又落实了三十万，共计八十万，她心里踏实了。她不说卖，也不说不卖，叫各大队等通知，就等到她一声令下。支书们看见公社书记姜水平脸上云开雾散，而他们的眼前却云遮雾罩。
会散了。姜水平就朝自己的点上跑，她对郝老六提供的那个作案人心怀疑虑，对郝老六这号人也心存警惕。前天，她又派公社妇联主任马大唱进村，以计划生育的名誉对白银杏的案子进行摸底，也对那个唐李根进行摸底。
郝老六按姜水平的吩咐，先是到全村七个小队去清仓查库，自己又潜到几家心腹户调查唐李根。
夕阳映红了远处祁古岭的山峦，轻风吹动着张开耳朵叶子的棉花，收工的人们扛着劳动工具，从河坡地那边的河岸线上闪了出来。队上的亮嗓子又在唱汉调十摸：
一摸蚕豆荚，媳妇们要开花，
二摸油菜角，满眼黄金馍，
三摸杏子红，姑娘们望大路。
这会儿，郝老六坐在队上新堆的麦垛旁边，气馁地抱着双膝，头扎在裤裆里抬不起来。公社妇联主任，根据他提供的线索对唐李根那天晚上后半夜的行为进行了摸底。这一摸就摸出了郝老六阴狠歹毒自私狭隘的报复心理。妇联主任马大唱本是个朝天椒，吼着他说：“老六哇，我还真看不出啊，你还是个有勾子心的人呢。人不打交道不知心啦，唐李根可真是个孝子啊!郝老太说，那年她犯了心脏病，等着住院医治，小李根从连长挂在办公室的军衣兜里摸了十块钱，急慌中写了一张纸条。连长，我对不住你，我奶奶病得不行了，我先从你这儿借十块钱回家一趟，请首长原谅。这钱我一定会还上的。那首长不能原谅他，因为他每个月得给家里寄十块钱养家糊口。就这样，连长朝上头一汇报，就把他提前复员了。连长总算给了一点面子，没给他定下罪名，后来唐李根分红后就把那钱给连长寄去了，至今他都记着人家的恩德。那天夜里打场，老太太心脏病又犯了，唐李根唤不来渡船，就用装粮的腰子木盆把老奶奶硬推过了河。那天，他请人喝酒，是想把小秋寡妇的房子拾掇好，同小秋结婚，把老奶奶带上，然后把那屋场腾出来，给队上建仓库。唐李根说，七五八型大水，集体受到的损失太惨重了，他们屋场地势高，建仓库好。老六哇，这人要是被你告了官，岂不是天理难容!再说了，你和唐李根没啥过节呀，咋就断定是他呢?”
“别说了，别说了。”郝老六顿感自己那点私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心中的阴暗面被妇联主任捣碎了。唐李根对集体的那份真情实意，对郝老太的那份孝心给了他当胸一拳，目光机枪般地扫射着他的私心眼子。他打了个冷战，眼睛里有滚烫而又黏糊糊的东西。他郝老六有私心但心不黑，他还没想置人死地而后快。他只是想破了这个案，严惩那坏蛋。不曾想自己倒像个被人捉了手脖子的坏蛋。
那这个偷奸贼是谁?望着出现在村口路上，三三两两下地回来的男劳力，他产生了一种非把这家伙挖出来的强烈欲望，不然他就出不了心中的恶气，不然他就无法面对那个差点被他冤枉的唐李根。
上河湾村是一个紧靠唐河左岸有三百多人的独立村庄。能下地干活的劳力也就一百八十多人，妇女占了劳动力的一半以上。因为在男人中，有十几个在外工作的干部、工人和当兵的。麦收的时候他们也回来了几个，但作案的可能性不大，这些个人把他们的铁饭碗看得比女人更重要。剩下来的青壮年男子，都是他郝老六派的活，有十几个过了河在镇上粮管所卖粮没回来，稻场打麦的二十几个棒劳力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夜战马超，没有作案的机会；喂牛赶滚的老头们，没那个腰劲；其余的就是队上的几个八大员了，他急剧地想着，会计、保管?不可能，他二人后半夜在稻场上分工分粮，白天不敢分只能在夜里分；动力机房一夜都亮着灯，社员们排队打面，两个机手累得七死八活也不可能；赤脚医生早阳痿了，两个管水员在机泵站守着，夜里要抽水浇田。郝老六绞尽脑汁把队上的男人们过电影似的过了一遍，把每一个可能漏网的细节都回忆了一遍，发现那天夜里的人和事都像星星眨眼似的一清二楚。排除了唐李根，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姓郝的家门。
很快老六对队里的男性劳力全都排查完了，心里有了一阵坦然，要是外村那些偷鸡摸狗的人干的，这就不好查了，好像不可能是下河湾的人，上下河湾有七八里地远，听银杏的口气，好像那人气味挺熟，干得轻松自如。
排查结束，他又开始对银杏家里的男人进行扫描。大刚娃是个瘫子，不可能从村东头爬到村西头作案。小刚娃，大队民办教师，在队上是个人见人爱的后生子，大队的团支书?不可能?小刚娃知书达理，通情达理，跟社员们有了过节还懂得克己复礼。可是那天夜里小刚娃在哪儿呢?他在学校看校，又没回队上加班打场，学校放了假。想着，想着，郝老六神经紧张起来，眼前像发了洪水，很快眼皮子就悲惨地耷了下来。不可能，小刚娃?绝对不可能，可是他又说服不了自己，唯一能说服他的就是刚娃爷是他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郝老六脑神经像受到重创，好一阵子修复不过来。他忽然想到春上的时候，小刚娃的妈到他家里送雏鸡娃，一脸忧愁地对他媳妇说：“大花啊，你说这银杏也过门三年了，是个母鸡也下个蛋，是个西葫芦也结个籽?我叫二刚娃带她到医院去检查，可医院说，银杏那雀巢里没问题，那肯定就是二刚娃有问题了。你说大花呀，大刚娃那样了，小刚娃在农村早晚要跳农门，要是银杏想个娃耐不住跟二刚子离了婚，我将来靠谁呀我?”郝老六当时没心听两个女人在想啥法子留住白银杏。现在他一个激灵醒过来，打了个寒战。会不会是嫂子搞的借种点瓜啊!但，怀疑不等于事实，郝老六还是决定先去探一头。
郝老六离开了麦秸垛，绕过了集体仓库，顺着小松林边上的路埂子走了一里多地，就到了大队学校。天变得越来越长，晚霞的火尾巴拖了好长时间才算收了金羽，大队学校的院子还是亮光光的。学校放了假，几个公办教师都回镇上去了，外大队的民办教师都回生产队参加麦收四快，学校就剩下小刚娃在看大门。郝老六进了学校院子，说是到小刚娃的寝室瞅瞅。对本家三叔一向充满敬意的小刚娃，热情地想把队长叔请到他学校办公室。可是他发现他的队长叔一勾身子就进了他的卧室。
小刚娃的寝室很简单，就放了一张床和一张三屉桌，粗糙的泥巴墙上贴满了《人民日报》，而且全是“文艺副刊”，正面墙上还有几张公社党委颁发的奖状。三屉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娃子们的作业本，而且用一小块扁型的石头压着。郝老六还发现小刚娃的枕头边上堆着几本没有封皮，缺边少角脏兮兮乱丫丫像黄书样的旧书，郝老六感到小刚娃在学校的日子过得挺有滋味的。
小刚娃见队长直接到了他的寝室，而且脸绷得像黑树皮，有点不自在有点慌乱。他把队长让到床沿边说，“三叔，队上好忙，你咋得空到学校来?”说着他就顺势从竹篓外壳的开水瓶里为老队长倒了一杯水。
郝老六说：“你给我弄碗井水，我喝着痛快。”
小刚娃说：“叔，那井水不卫生，你还是喝这凉开水吧。”郝老六的眼睛像锥子一样直逼着小刚娃的脸，像要穿透他的心，他要在这威严的逼视中叫他像针扎般难受，叫他精神上招架不住，一下子崩溃下来。他忽然发现小刚娃在他的不经意中长成大男人了，面颊开阔，轮廓突出，上唇和下巴颏上的茸毛像仙人掌上的刺，变得坚硬而又直戳。他的眉骨隆起，鼻梁骨高挺，眼睛里透出沉静的气色，一种农村回乡青年特有的矜持使他有点自命不凡。他上穿一件红背心，下身穿着大刚娃的黄军裤。双臂像椽木样的粗，肩膀和胸肌都很发达，人有一股阳刚之气。郝老六想，这块料子要是放在刀刃上一定是块好钢。要是他犯了这羞了先人的事，他就像牛粪一样变成臭泥巴，一夜间这块好料子可就废了。想到此，郝老六呼一下子从床沿上站起身来，手朝三屉桌上一拍，喝道：“小刚娃，你娃子还想在大河湾活人吧你?麦口上，全村人累得七死八活，你倒好，半夜下凡偷吃禁果。你想叫全村人当阶级斗争的典型是不是?你娃子想当违法犯罪分子是不是?”
小刚娃瞅着郝老牛的黑脸，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三叔你在说啥嘛，怪吓人的，谁偷吃禁果了?”小刚娃不屑地看一眼郝老六，心想，你懂得啥叫禁果。
“你娃子给我说清了，队上最后一夜打场的时候，你在哪儿?”
“啊，后半夜的时候，我在学校。小晌午才回队上。”
“球!后半夜你在你嫂子的板车厢里。你在学校?谁给你作证?”
小刚娃的脸像被他的队长三叔掀了一掌，一边发紫一边血红，他自己也咆哮起来：“谁作证，天上的星星月亮!”
“球!农历五月初一，鬼的星星月亮，夜黑着来。你妈说你鸡叫二遍回的屋。”郝老六瞪着牤牛一样的眼睛道，“你娃子跟你三叔我说明白了，三叔我给你担待着，你不说明白，有你娃子好果子吃。等着镇上的郭特派来拾掇你，他拾掇你这号的人有瘾。”
“三叔，你讹诈我，天晓得你在说啥来。我一贫下中农子女，我靠本事在这儿教书挣工分，我偷谁了我?”小刚娃冲着郝老六邪乎却没了底气。
郝老六反而沉静下来，小声地说：“我越看你越像个阶级异己分子，越看你越像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这案子一旦破了，你就是一个典型的坏分子!”
“好嘛，有帽子你就扣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怕栽害我。”
郝老六见第一板没镇住小刚娃，用轻蔑的口气说：“你三叔我当队长十三年，一年三百六十天，队上的仨鸡娃我还数得清，不像你嫂子数不清队上几个人脑壳，认不得人。告诉你，睁开俩眼我喊话，男人们在哪儿拉屎，在哪儿屙尿，我心里明镜似的。告诉你娃子，那天黑上的星星月亮救不了你，你赶快想辙吧。”郝老六说完，一步跨出门外，壮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学校前边的松树林里。
晚霞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线上，朦胧的月色在云彩里升起来，轻烟在河岸上像长了翅膀似的乱飞，不远处的小松林变成了一团黑色的蘑菇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