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春》 第十九章 河上桑（2） 免费试读
寒露、霜降，一把种上。白河边的红帆洲大队三千多亩小麦，在大队长肖菊珠的指挥下，全部抢种上了。大小队的仓库门前，到处乱放着从拖拉机上卸下来的五铧犁；摇播器上的桨橹子在麦地头的垄上东倒西歪；拉化肥运种子的骡马，扭着脖子在大堤边的草坡上长出短气。土地上还散发着种麦的热气，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已经出征，浩浩荡荡的队伍，从渡口出发，上了引丹工程配套的六干大渠。
躁动的田野，一下子变得异常宁静。发冷的风吹瘦了村庄的树木，几只过往的小燕，在村头的电话线上跳来跳去，还在观望着天气会不会再暖和起来。
一场细密的初冬小雨，把土壤中的种子润发了。麦芽顺利地拱出了地面，麦苗顺利地散发开来，几天工夫，两河口平原的大地就被浓情的小麦覆盖了。原野上的每根线条，都是那样的精致，那样优美。原野上的每个村庄，都像一团团墨色的看不透的磨菇云。
这是一个万木霜天红烂漫的日子，也是秋播后一个阳光高照的日子。白河边上，红帆洲村正在大队林场门前的“东风大会堂”，召开全村实施计划生育的战前动员大会。
大凡重大事件到来的时刻，人们的大脑神经总是处在高度紧张和异常亢奋的状态之中。盼望着一个新生事物的产生和降临，又担心着这一事物的产生会危及自身利益出现不堪设想的结局。小晌午的时候，全村八个小队在计划内的育龄妇女们，在妇女小队长的带领下，从田间地头扛着小板锄，肩着大镢头开始朝大队林场汇聚。
红帆洲上的河湾里传来了悠扬的唢呐声。挂着红匹头，扎着红绫绸的机帆船，从河边过渡湾朝岸边驶来，迎亲的自行车队像雁阵似地飞向前去。
上了河堤，下了河坡来开会的媳妇们踮着脚尖，想眺望一眼从船上下来的新嫁娘。可是，在苇堤绿岸的河洲上，是随风而动层叠摇曳的桑林，八百多亩桑树像绿色的屏障遮住了妇女们的视线。太阳晃动着帆影，绿洲变幻着调色板。媳妇们只能从明亮的沙石路上看着一串银色的像小鸟式的自行车队，朝着向岸边驶来的挂着红匹头的机帆船飞去。
白河水在红帆洲村远处的滩头上变得异常开阔。这条从黄土崖子底下流淌过来地下河，到了红帆洲，一下子掀起了盖头成了明晃晃的地上河。太阳当顶的时候，河水就会闪动着绿宝石般奇异的迷彩。一年四季，河边的香茅草、香蒿和野百荷扑岸的香气，总是甜腻腻的四漫开来。初冬时节，一河两岸的金钱菊，像漫天繁星金光灿烂。秋播后出土的麦苗豆苗，在河滩上象一幅连绵不断的深绿色壁画，一直伸展到地平线边上，白河的水像哈达似地在画面上漂来荡去。
终于，架在“东风大会堂”树尖上的高音喇叭响了，播放的曲目是河南豫剧《花木兰》：“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常香玉的嗓音激越高亢，临驾于万物之上。
全村来开会的媳妇们从远处收回目光，扑腾腾朝桑树林中的“东风大会堂”集中。
红帆洲村所谓的“东风大会堂”，是那年全村人在河滩上披荆斩棘拓荒创建桑园时，把从沙滩的四面八方刨出来的鹅卵石堆在了桑场门前的场院里。后来，是肖菊珠组织村里的瓦匠们，把各种光溜溜的鹅卵石分成小堆，垒在一块，用水泥砌成了石礅子，分八个方队，横成行竖成排地摆在了大队林场门前一片水杉林中，这里很快就成了全村群众集中开会的场所。
肖菊珠人长得像个芦柴棒子，可已经当了五年的生产小队长，五年的大队书记兼生产大队长。村里下课的老支书有句口头弹，他说：这些年来，我们全大队干部群众紧紧地团结在以肖菊珠同志为核心的党支部周围，他从来不敢说团结在他的周围。因为他清楚，搞运动他还行，一说干社会主义就得听肖菊珠的。因为他是个老肝病，也是个啥都明白，啥事都干不了的好好先生。农村干部光会调和中庸没有魄力，没有老虎一吼镇百兽的本事，只能是个摆设。老支书摆设了三年，最终干不成了，肖菊珠就成了大队掌门人。
媳妇们一到会场，亲戚姊妹、姑嫂妯娌，同村好友之间没有不搭腔说话的。嘁嘁喳喳一阵乱喊乱叫。很快，贫协主席对着麦克风呼呼地嚷着：“姑奶奶大妈们，堂屋里的堂客们，生产队里的半个天们，各就各位马上开会。前三皇后五帝，加‘四人帮’是咋逮起来的，留到夜里说……”媳妇们看一眼贫协主席那张刚从类人猿进化过来的脸，嬉嬉地笑，叽喳喳地叫。当她们看见大队长肖菊珠那张忧郁的有点阴沉的脸走到麦克风前呼了一声的时候，赶快闭了嘴，立马找到编了号的石头墩子坐下来，百鸟朝凤般地看着肖菊珠再不敢出声。
肖菊珠三十出头，长得干巴干瘦，狼一样的细腰，麻杆一样的细腿。瓜子脸有点偏长，尖溜溜的鼻子，嘴唇很薄，也没血色。要不是一双眼睛安了一对锥子样的眼珠子，简直就像一个人干。肖菊珠说话嗓子沙哑，音量不高却能镇人，不仅能镇住村里二千八百多号劳动力，连会哭的娃子都能镇得住。再难哄的娃子，只要大人说一声：“哭，你再哭，就把你交给肖大队！”娃子们一听见“肖大队”三个字，就像听见了大灰狼的名字，立马噎着嗓，憋着气，不哭了。
两河口的镇委书记、镇长姜水平跟肖菊珠的感情非同一般，见到她总是痞痞地说：肖大队就是行，不仅村里的社员见到你毛理顺，连三岁娃子见你都闭着嘴。威风啊！
可红帆帆村的媳妇们都清楚，这三年她们的肖大队在走麦城，被几桩残酷的事情整得威风减了一半。先是那个从部队上了大学的武建成，一个劈不开的榆木疙瘩子，因为有了外遇，硬要一脚蹬了肖菊珠，一下子了断他们青梅竹马时定下的婚姻；二是为了她家门前的两棵花红树，她弟弟肖菊刚扭折了县委工作队张队长的胳膊，公社党委给了肖菊珠一个严重警告处分，差点没撤了她的职。前些年，肖大队咋看都清亮亮水汪汪的，才几年功夫，肖大队的脸快成了作战地图。
前天，原任两河口镇的镇长、镇委书记，现任县妇联主任的姜水平急急火火回到自已的根据地，在两河口镇人民剧院召开了全镇党员干部动员大会，要在两河口迅疾拉开全县计划生育工作的大幕。而且，姜水平在动员会上，点名要红帆洲大队打响全县计划生育第一炮。而且，会议一散，姜水平就到红帆洲来了。就计划生育面对的复杂难题，就一些技术上要明了的课题，她再次向肖菊珠交了底。而且，她还就肖菊珠同公社妇联主任马大唱之间的心中隔阂，特别交待肖菊珠要以大局为重。
那天，姜水平走的时候，肖菊珠推着姜水平的自行车，一直把她送到白河边的过渡湾，各小队的妇女小队长们也在场。分手的时候，肖菊珠问：“水平，你说的那些计划生育课题难题和问题都好办。我想问的是，你要我们全大队上环结育完成多少指标，算是打开了局面呢？”
姜水平抿着嘴唇，看着一窝妇女干部，低头沉思了一下，最后伸出两个手指头说：“红帆洲上环结扎，少说也得完成二百人。”
肖菊珠惊呆了，大叫一声：“姜大主任，你不是日白吧？二百人，你吓唬我。”
姜水平接过自行车坚定地说：“肖大队，我不是吓唬你，这就是任务。”
肖菊珠本想请姜水平在村里再帮她召开一个育龄妇女动员会的，考虑到她要指挥全县的计划生育大会战，要对全县二十几个区镇下任务，工作面太大了。不可能在一线亲临作战。肖菊珠的村级动员大会，只好去请公社党委委员妇联主任马大唱作报告。
